距离两北开战过去了一旬,虎口城最终没能扭转乾坤,在守将司马爻及其子司马冲接连战死之后,前来支援的顾袭没有丝毫犹豫,带着六千骑以及余下不足万人的步卒退至娘子关。
至此,虎口城失守,城内两万五千人尽数战死。
仍在坚守死战的卧风城,便成了关外最后一座摇摇欲坠的孤悬城池。
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所有北雍将领心里都清楚,卧风城失守只是迟早的问题。可当卧风城的守将还在犹豫是否弃城,干脆把泷水郡全部兵力集中到娘子关,再跟北契打一场硬仗时,坐镇古阳关的都督府便六百里加急送来一道死令。
命他守住卧风城,至少一月!
这当然不是新任大将军燕白鹿的年少无知,或是蔡近臣的一时糊涂,相比依山而建的虎口城,占地更广的卧风城兵械储备也更充足,虽只有一万守城卒,但加上其后两座小军镇倾尽泷水郡所有军械辎重的支援,要跟关外剩余的九万北契军耗上一个月,也并非天方夜谭。毕竟仅是攻下虎口城,北契大军的阵亡就已经达到了一个惊人的数目,就算呼延同宗不在乎那些草原私兵的生死,但北契女帝若想做长远打算,便不会置之不理。故而,呼延同宗再不能如同攻打虎口城那样,不计后果的拿北契步卒的命去填,那么后续源源不断的兵械辎重就成了奠定战局的重要基础,但两北边境少说也相隔数百里的路程,就算北契大军后方财大气粗的同时铺设了几条补给线,也远远赶不上前线巨大的损耗。
而在经历一系列电光火石的突袭攻城之后,北雍也终于“幡然醒悟”,呼延同宗或者说那位北契帝师的真正目的,远远不止是斩断北雍铁骑战之城外的念想,而是意图堵住古阳关三面所有出关之路,彻底将这支闻名天下的雄兵困于城池之中,甚至不惜以数倍兵力为代价。后世兵书给此战取了个极为贴切的名称,叫做“斩马腿”。
但事实上,这对于双方而言皆是一场豪赌,骑军主力皆在朔方郡的北雍铁骑不能出关,便毫无用武之地,但北契若攻不下左右两座关隘,二十万呼延骑军同样面临束手束脚的窘境。可有至关重要的一点,双方心里都清楚,以一地战一国的北雍若在后方无援的情形下,必定先被耗死。耶律楚才赌的就是商歌那位年轻女帝对北雍,或者说是对李长安的忌惮。就此而言,北契似乎算不上是多大的豪赌,因为莫说朝堂上下,几乎人人尽知,从先帝起姜家天子对那位西北藩王的猜忌就从未停止。
北雍的孤立无援,似是成了一种天经地义。
但在这种狗屁不通的天经地义下,仍有不乏血性的北雍士子挺身而出与朝廷做抗争,只不过许多人都没想到,最愤愤不平的竟是那位昔日被人骂做“看门犬”的刺史王右龄。
当初朝廷大力推行新政,门生遍布官府衙吏的王右龄就做出了大义灭亲的惊人之举,将那些但凡与朝廷有一点瓜葛的门生都清理出了门户,转而不遗余力的扶植本地士子,甚至是前些年赴北的外乡士子。彼时王右龄在官场上的口碑仍旧毁誉参半,但暗地里三川郡许多豪阀世族都纷纷朝那座刺史府投去了名刺。
王右龄并未因此沾沾自喜,反而行事做派愈发低调,大多官场同僚甚至不知道他与北雍王李长安私交甚好。只是那些从祖辈起就扎根在北雍的官员,逐渐对这个“敌人”有了改观,也不再冷眼相对。
眼下边关战事胶着,对于临近几个郡城的官员而言,虽不需要他们上阵杀敌,但也绝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掌控一州漕运的三川郡,军饷粮草盐铁都得从这里进出,眼下大战刚开始北雍尚且足够自给自足,但谁知道狗娘养的北蛮子什么时候才会撤兵,若打上个一两年,朝廷又各种借口拖着不肯拨银两,北雍总不能等着坐吃山空,到时就得想法子从别的地方换取补给,那漕运就成了一道不得不未雨绸缪的重要关卡。
事实上,入秋之前北雍用来锻造新刀的生铁就出现了严重的短缺,为此在林杭舟上任北凉道经略使后,三川郡郡守不惜拖着两百斤的肥硕身躯,连夜驱车三百里,跑去清风山的求个门路,但彻底被朝廷抛弃的林杭舟也山穷水尽,只说自己尽力而为,还亲笔给他写了一份明文公书,让他转交给漕运衙门的主官,至于能不能迫使漕运衙门松松手,还得看他这位郡守和刺史王右龄如何从中斡旋了。
临近晌午时分,一群人从漕运衙门冲了出来,走在最前头的王右龄步伐急促,几步就甩开了后头的几名官吏,当中一个胖子奋力追赶,好不容易拽住了王右龄的胳膊,喘着粗气道:“王大人,且……且慢。”
王右龄正在气头上,转头看向这个满脸大汗的郡守唐礼赞,一把甩开他的手,质问道:“唐大人,方才为何拦我!?”
年过四十,在郡守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年的唐礼赞也不计较,拍了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同僚胳膊,王右龄强忍怒意,与他并肩缓步而行。
在西北这座堪称比蜀道更难攀爬的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唐礼赞的养气功夫自是一流,他瞥了一眼身边这个因受边关战事波及尚未调任,如今成为九州“硕果仅存”的刺史,不急不缓道:“王大人一时冲动,本官能理解,但今日就是把那位主官打成猪头,也解决不了当务之急嘛。”
王右龄此时很难心平气和,盯着他问道:“那你说怎么办,眼下只是生铁短缺,日后就是粮草不济!难道真要等到我军将士都空着肚子去杀敌,才来着急!?”
唐礼赞抹了一把汗,仍旧好声好气道:“王大人,莫要如此心浮气躁嘛,车到山前必有路,北雍各郡的粮仓最不济也能支撑到明年开春,到时候总有法子……”
话到一半,唐礼赞就见王右龄忽然停下了脚步,双目直勾勾的望着前方,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王右龄便心不在焉的留下一句“本官有要事,先行一步”,随后加快步伐朝前走去。
唐礼赞眯眼望去,前方不远,路边立着一袭惊为天人的青衫,起初家中养了七八房小妾的郡守大人还以为是王右龄背地里不知从哪家青楼楚馆勾搭上的花魁,思郎情深忍不住偷偷跑出来私会,但之后看清了那女子腰间的北雍刀,后知后觉的郡守大人吓的浑身每一块肥肉都在打颤。
如今的北雍早已不是从前,除非有军职在身,否则私佩雍刀一律问斩,且无需押审,任何一位北雍士卒都有权先斩后奏。
难道是那位新上任的燕大将军?可燕大将军不是在前线督战吗?瞧见二人渐渐走远,唐礼赞不敢多想,也不敢再看,连忙招呼身后几人打道回府。
从那几个匆忙离去的身影上收回目光,李长安淡然问道:“这个郡守唐礼赞,王大人如何看?”
王右龄不知道李长安为何而来,更不明白为何有此一问,只如实回答:“官场老油子一个,很会审时度势,忠心不用怀疑,但要他卖命多半是不可能的。”
李长安点点头没再多问,转了话锋道:“本王要回一趟清风山,顺道来你这看看。”
清风山在西,三川郡在东,王右龄迟疑了一下,苦笑道:“王爷这个顺道可一点都不顺啊。”
李长安侧目看了看这个嘴角眼角都破了相的中年文臣,勾了勾嘴角道:“没想到王大人这样的性子,竟也会与人动手,原先倒是本王小瞧了你,那漕运主官可还站的起来?”
王右龄摸了摸脸颊,神情窘迫道:“说来惭愧,下官连那人衣角都没碰着,就被那帮狗腿衙役给拦下了。”
李长安嘴角的笑意逐渐冰冷,“漕运衙门仗着朝廷撑腰,这般无法无天,本王若再不闻不问,倒真让他们觉着咱们北雍好欺负了。”
王右龄微微一愣,“王爷的意思是……”
不知不觉,二人已走到刺史府门前,王右龄顺着李长安的目光看去,这才发觉门前不知何时多一队十来骑的佩刀甲士,为首一骑气态儒雅,很是有大将风采,但王右龄看了几眼,也没想出燕字军中哪号人物跟此人相符。
二人走近时,当头两骑翻身下马,朝王右龄抱拳道:“末将陈重,末将郭荃,见过王大人。”
王右龄这才恍然,原是北平郡那位名气不小的儒将,可惜朱永成将军一事后,都说此人前途渺茫,不知被贬去了哪个旮旯角,怎的跟着王爷来了三川郡?
见王右龄一脸大惑不解,李长安笑道:“王大人,陈将军如今是本王亲封的巡抚,专治漕运衙门那样不听劝的独权官吏,本王把陈将军留在这里,仍由你差遣,既然朝廷给脸不要脸,那咱们也就不必跟他们讲什么客气了。本王只想在年关之前,看到前线将士都换上新刀,看到三川郡那两座由你王右龄亲手督建的粮仓都装满,明白了吗?”
王右龄怔了片刻,俯首作揖:“下官,遵命!”
临行前,李长安瞥了一眼陈郭二人,笑意深长:“若办妥此事,本王就让你二人去边关立功。”
陈重重重抱拳,再抬头时已不见青衫身影,但他的眼神无比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