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雍腹地的琅琊郡沃土丰肥,山川秀丽,是西北难得的膏腴之地,素来有“西北小江南”之称。与北凉道那些后起之秀的书香门第不同,以琅琊郡为首的剑南道,在此扎根的大都是北雍本地的豪阀世族。
柳家便是其中颇具郡望的名门大族之一,族中子弟在官场上文武兼备,更难得是家风淳朴,从不好大喜功争名夺利。柳氏家主柳温纶待人亲和,在当地极富善名,曾多次亲身前往边境救济赈灾,据说早年间那场两北大战,柳家光家产就掏出去了半数之多,兵械库里没有上万把也有上千把北雍刀是用柳家的银子铸出来的,也因此有传闻柳家与邺城那座将军府私交甚好。但实则真假参半,当年柳家几乎倾家荡产不假,不过与将军府关系不大,而是早已仙逝多年的柳老爷子与飞将军李世先乃是莫逆之交。之后李宅生了变故,等到柳老爷子得知消息的时候,唯一活下来的李长安已被封在了不周崖下,生前没能等到再见一面故人之子,许是老人一大憾事。
一行十数人,在一个秋风萧瑟的深夜造访柳家大宅,马蹄踩在那条宽敞的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脆悠扬。
听闻叩门声,门房老汉出来前裹紧了身上那件厚实棉衣,睡眼惺忪的打量石阶下的一行人,为首一骑是个青衫佩刀的英气女子,身后是一名黑衣老者,以及十几骑寻常打扮的扈从。
面上看着似是江湖中人。
门房老汉愣了愣神,把手里的灯笼往上提了提,问道:“诸位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
其中一骑翻身下马,行至老汉跟前,从怀里掏出一枚腰牌双手恭敬递上,“我家主子想见一见柳老爷,劳烦通传一声。”
门房老汉约莫是老眼昏花,拿着那块鎏金腰牌在灯笼底下端详了好半晌上头那个“李”字,而后翻过背面才瞧见“北雍王府”四个大字,顿时吓得手一抖,赶忙跑去通传,腿脚都比先前利索了许多。
年过五十的柳温纶在见到腰牌后,也不深究真假,慌忙披衣而起,一面命管事将府中上下都喊起来,一面快步飞奔到大宅门前。不出一盏茶的功夫,柳家上下百余口人毕恭毕敬跪在门前石阶下,恭迎那位微服夜行至此的北雍王。
女眷中,柳温纶两个待字闺中的小孙女并肩跪着,早有听闻这位王爷的传奇事迹,忍不住壮起胆子抬起眼皮偷偷打量,李长安搀扶起柳温纶时正与她们四目相撞,于是嘴角自然勾起一抹温和笑意,却惹得两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子惊慌失措,赶忙低下了头去。但过后又忍不住抬眼偷瞄,那双丹凤眸子笑起来真是好看极了。
李长安跟随柳温纶走入门内,见旁边站着的一名小妇人怀中抱着个清秀灵气的稚童,约莫不到两岁的模样,李长安停下脚步,温声问道:“男娃还是女娃?”
小妇人十分恭敬,垂着头道:“回王爷,女娃娃。”
李长安哦了一声,没再多问,从腰间摘下一枚玉佩,说是给孩子的见面礼。小妇人起先不敢收,但在柳温纶的眼神示意下,只得惶恐接过。
散去家眷仆役,柳温纶亲自领着一行人来到宅内一处别院,黑衣老者与十几名扈从留在院内等候,请了李长安到一间雅室入座,又亲手奉上一盏清茶,柳温纶这才坐下,但神情仍是十分拘谨。虽说当初那个身怀有孕的女子进府时,他便料到有这么一日,但没想到来的这般快,而且还是李长安亲临,免不得心情激荡。
李长安淡淡瞥了他一眼,抿了口茶,直截了当道:“方才那个抱孩子的女子便是她?”
柳温纶压低嗓音道:“正是。”
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李长安又问:“那孩子有名字吗?”
柳温纶犹豫了一下,道:“孩子出生前,那女子就取好了名字,但玉姑娘那边交代过,不许留下一丝马脚,便一直喊那孩子妮儿,对外就说孩子姓柳。”
李长安并未有责怪之意,只是轻声道:“本王知道,柳家在剑南道一直是名门大族,收留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且怀有身孕,实在有损你柳家的名声,这几年也难为你了。”
柳温纶微微摇头:“一点脸面罢了,不值得王爷费心。”
沉吟片刻,李长安问了一句:“取了个什么名字?”
一个时辰后,一名在柳夫人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的老妇按照管事吩咐,把孩子抱来了。
柳温纶看着坐在李长安怀里不哭不闹的孩子,有些不可置信,平日里这孩子认生的很,接触过一段时日的老妈子都让不抱,一碰就哭闹,就更别提李长安这个才见过第二面的陌生人。
见柳温纶一脸诧异,李长安笑道:“兴许这孩子与本王投缘,是不是,小姜满?”
心智初蒙的孩子似听懂了一般,举起小手去抓李长安垂在胸前的青丝,嘴里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什么,但笑的格外开心。
柳温纶仍是担忧道:“夜路难行,王爷还是等到天明再走吧。”属祠
李长安拿了件狐裘大氅将孩子裹住,而后站起身道:“此去北凉道边境尚有不短的路程,没功夫耽搁了,你转告这孩子的娘亲,好生在这里待着,兴许几年后还有母女团聚的可能,如若不然就趁早断了这份念想,你再替她寻户好人家。”
柳温纶作揖应承,似有些欲言又止。
尚未跨过门槛的李长安笑问道:“柳家主还有什么话想说,但说无妨。”
柳温纶忽然神情郑重道:“听闻边关战事已起,日后若有用的上柳家的地方,请王爷尽管开口,柳家定万死不辞。”
李长安深深凝望了一眼这个须发略显花白的一家之主,转身大步离去。
直到一行人走出很长一段路,黑衣老者转头回望了一眼,看见柳温纶仍站在原地目送,身边门房老汉手中的灯笼在夜色中尤为明亮。
黑衣老者心生感概,喃喃道了一句:“前人提灯照后路。”
李长安把马缰递到了好奇的孩子手里,孩子眼眸如星辰。
她俯下身在孩子耳边轻声道:“我带你去见爹爹,好不好?”
抓住马缰的孩子,咯咯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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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安王府的大管事与战死沙场的老东安王年纪相仿,一直在府上矜矜业业伺候了两代亲王,不敢说对姜东吴这位少主子有多了解,至少也是亲眼看着长起来的。但老管事还是头一回见姜东吴发这般大的火气,尤其是老王爷走后,刚脱下孝服就穿上那件淡黄蟒袍的年轻藩王性子沉稳了许多,莫说如以往那般动不动就砸东西打骂下人,就连红脸的时候都极少,更别说是对那位文质彬彬的小先生了。
府里上下都知晓,姜东吴还是世子时就与小先生方少甫交情匪浅,好的算是能穿一条裤子的异姓兄弟,可当时候在门外的老管事偷眼瞧见,王爷不仅对小先生大吼大叫,最后甚至拔刀相向,两人不知何故都气红了眼,若非老管事舍命阻拦,怒气冲头的姜东吴指不定真就酿成了大祸。
那日姜东吴负气离去,出府前只带了四五名王府侍卫,最后还是小先生心软了,又让大管事安排了几名府中高手与十几名亲卫,前去追赶。
自打王爷走后,小先生就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整日坐在自己小院的廊下,望着院角那株王爷早些年亲手种下的公孙树怔怔出神。老管事姓余,今日一早小先生就管他要了壶酒,要知道小先生平日里极为自律,很少饮酒,震惊之余,老管事还是给送来了。
老管事小心将酒壶递过去,提醒道:“酒老奴温过了,小先生还是少饮为好。”
方荀笑着点了点头:“劳烦余总管了。”
老管事没再多言,正欲离去,方荀又喊住他道:“余总管,有件事还得劳烦你亲自去办,到城内找一家最好的绣坊,多买几套两岁稚童的衣裳鞋袜回来,男童女童的都要,莫被人瞧见。”
老管事盯着年轻文士呆愣了好半晌,而后小心翼翼问道:“谁家的孩子?”
方荀喝了口酒,摇摇头,无言苦笑。
老管事走后,方荀独自坐在廊下慢饮,待一壶酒喝掉大半,平常酒量本就浅的他已有些微醺,他望着那株枝叶开始枯黄的公孙树,神情似喜似悲,喃喃自语道:“公孙公孙,父辈种树,子孙得果,二十年才开花结果,你可知当年我便是因此树才执意挑了这处偏僻小院,我不奢望能等到开花结果的那一日,你我又能有几个二十载?姜东吴啊姜东吴,你仅仅在意的是那个孩子,还是因为那是她的孩子?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
说着,方荀猛然将手中酒壶用力砸向那株公孙树,怒吼道:“可你怎能如此糊涂!为了一个女子和一个孩子,而枉顾那几万兖州甲士的性命!姜东吴,你他娘的就是个昏君!”
方荀满脸通红,泪水横流,竭力压低嗓音,嘶吼道:“我方荀真是瞎了眼,才会喜欢你!”
过了好半晌,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轻声颤道:“可又能如何,我还是……”
放不下你。
年轻文士把头埋在膝盖上,躬着身子,呜咽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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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灯时分,老管事神情紧张,轻手轻脚走进这座酒气弥漫的小院,所幸方荀并未喝多,虽然双目无神,但人尚且清醒。
老管事走近跟前,低声道:“小先生,白将军来了,如今王爷不在府中,你且去看看吧。”
听闻此言,方荀眼神虽清明了不少,但仍是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
老管事推着他去到府门前,瞧见那个从马车上下来的年轻女子,这位素来处事不惊的年轻谋士竟是愣在了当场。
当不明所以的老管事听见那声,“草民方荀,参见陛下,未曾恭迎,还望陛下恕罪。”
见惯风雨的老管事只觉腿脚发软,险些跌坐在地,在女子走进府门时,他甚至忘记了下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