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兖州开拔进入青州境内的三万精兵,行军速度快的令人咂舌,一路风驰电掣不过小半旬就到了青州腹地。
按照本朝律例,任何兵马出入其他州郡都得事先与朝廷报备,否则便以谋逆论处,知法犯法则罪加一等。身为青州将军的齐阳翰自然懂得其中利害轻重,在收到风声时,便亲率三千青州骑快马加鞭赶往两州边界。
没成想,那个刚刚领兵不久的年轻女子用一封东安王的亲笔密信,以及一句“挡我者,同视为乱贼“,就把齐阳翰这个做了十几年的老将军给轻易打发了。
看完信后,阴沉着脸的齐阳翰一言不发,只是抬手示意身后三千青州骑,给对方让出了一条道。
回府途中,憋了一路的齐和玉再忍不住,压低嗓音怒道:“爹,咱们不跟燕大将军计较也就罢了,他兖州军算个什么东西,也敢骑到咱们青州骑的头顶拉屎撒尿!?”
齐阳翰瞥了一眼满腔怨愤的儿子,脸色缓和了些许,淡然道:“咱们青州骑说是说屈居第三,只排在玄甲铁骑与飞凤骑之后,但长安城那帮官老爷私下里可从来没拿正眼瞧过咱们青州骑,好歹兖州军还守着一个雁岭关,安享中原腹地的青州骑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倘若北契大军破关南下,你以为朝廷当真指望咱们力挽狂澜?”
齐阳翰忽然自嘲一笑:“但就算挡住了北契铁蹄,也不过是兔死狗烹罢了。”
齐和玉拧着眉,一声不吭,而后似想起了什么,又往父亲身边凑近了几分,低声道:“爹,我听人说如今王伯伯今非昔比,很是受北雍王器重,他那顽劣闺女都在燕字军中捞了个不小的官职,反正眼下横竖都要打仗,爹,儿子想……”
当爹的狠狠瞪了他一眼,“先前让你去边关,死活不乐意,你当燕字军是什么地方,想去就能去的了?”
齐和玉舔着脸笑道:“浪子回头金不换,爹您再跟燕大将军通融通融,正好明年开春隔壁老谢家的崽子也要去北雍投伍,儿子跟他一道,相互有个照应。”
俗话说知子莫若父,儿子撅屁股老子就知道要放什么屁,看自家儿子那副憋了一肚子坏水的模样,齐阳翰长长叹了口气,但碍于当下人多眼杂,便没再多问。
回到府中,父子二人尚未卸甲,齐阳翰便将儿子唤去了书房。
屏退左右,关上房门,父子二人面对而坐,齐阳翰这才开门见山的问道:“说吧,你忽然起意想去燕字军,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莫说是羡慕王家那个小丫头,你爹我可不信。”
齐和玉立马正襟危坐,酝酿了一下措辞道:“爹,儿子这次绝无私心,若说有也是为了咱们家着想,你想想,东越骑军进入南境,离着最近的武陵王和楚贤王都没动静,就让人从自家门前大摇大摆的过去了,说明陛下从一开始就默允了东越赴北支援的讨好意图,可偏偏离着最远的兖州不惜横跨两州地界着急忙慌的跑去讨贼,而且还是先斩后奏……”说到此处,齐和玉咽了口唾沫,身子往前凑了凑,小声道:“爹,你说那东安王,是何居心?”
在青州官场浸染了多年,那些搬弄是非的阴谋诡计自是见识了不少,齐阳翰只稍稍一想,便明白了儿子话中的言下之意,不由得悚然一惊。
屋内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齐阳翰缓缓道:“说是如此,可眼下边关战事已起,兖州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置身事外,若真如你所猜测,此举与东安王有何益处?到时前有狼后有虎,岂不是平白为他人做嫁衣?”
齐和玉心一横,咬牙道:“那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这一仗,若是赢了还好说,可东越骑军不仅有楚寒山,还有东越女帝御驾亲征,依我看,那自称姓姜的娘们儿就是送上门去给人练兵的货色,爹,兖州军若是败了,之后朝廷追责问罪,咱们可脱不开干系啊!”
到底还是当爹的沉得住气,齐阳翰仍旧平静道:“所以,你想借此找北雍王府当靠山?”
齐和玉重重点头,沉声道:“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齐阳翰没有言语,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儿子退下。
看着儿子极为不甘的离去,这个背井离乡多年,心里已慢慢将青州当做第二个家乡的中年武将,起身渡步到窗前,看着满院秋意渐浓的景色,没来由想起那个在邺城的老宅子,调任青州后宅子虽荒废,但一直没舍得卖。犹记得,那时他总与几个要好的袍泽喝酒谈天,其中一个念过几年书的家伙曾说过一句话,乱世不仅造英雄,亦出枭雄。
当时这个枭雄,指的是燕赦燕大将军。
闷在自己房中的齐和玉不知道,当夜有一只鹰準,飞出了自家府邸,飞往西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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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封八百里加急的讨伐奏章,在天未亮前就摆在了御书房的龙案上,更衣上朝时,候在外头的禄堂生轻轻提醒了一声,姜松柏仅是往桌面上瞥了一眼,便去上朝了。
以往勤政出名的先帝姜漪总是先臣子一步到那座金銮殿,端坐在龙椅上,看着那一个个鱼贯而入的良臣名将,像是在欣赏这副由她亲手缔造的盛世宏图。
姜松柏不知道姜岁寒对此作何感想,是否跟母亲有同样的感觉,但姜岁寒从监国起就一改先前的作风,变得很是墨守成规,每回朝会也是头一个先到。只不过换作她之后,这个从上一代帝王传承下来的规矩就不存在了,上朝的臣子们在走进大殿的时候,也再见不到那个永远最先坐在龙椅上的身影。
姜松柏坐在龙椅上,斜倚着身子,一手撑着腮,看的不是大殿内的文武百官,而是大殿外的宫门。
许是察觉到了当今天子的走神,站在龙椅旁的司礼掌印大宦官禄堂生迟疑了一下,没有喊出朝会前的那句“有本起奏,无事退朝”。
姜松柏的目光便随着思绪,一直向宫门外的那条笔直御道延伸出去。
古来帝王自当面南而听天下,向明而治,但先帝继位后却不顾众臣反对,执意将大殿朝向改为面北。幼时姜松柏便一直有个疑问,母亲坐南面北,究竟望的是西北,还是那片塞北草原?或者,二者皆有?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人如此,天子亦是如此。
那个姜松柏称之为外公的男子其实没给母亲留下多少家业,天奉之初时的文臣也好,武将也罢,在人才方面可谓处处捉襟见肘,所以后来母亲才如此求贤若渴。但凡事皆有利弊,不若文臣中怎出了一个闻溪道,而武将中亦有燕赦。
世族豪阀维系一份家业尚且不易,何况是坐拥江山的帝王家,因为总有人觊觎这张龙椅,也总有人不知惜命。
姜松柏一点点收回目光,那道宫门的城墙仍是千疮百孔的模样,她记得那日头顶被千柄不知从何而来的飞剑遮盖住的场景,所以她没有命人修缮城墙,让那些剑痕每日都不断提醒自己,莫要忘记那人曾犯下的罪过。
母亲虽一直待她严苛,但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羞辱!
姜松柏放下手,坐直了身子,又收回了一些目光,看向那道殿门。
登基大典那日,是她与姜岁寒一同跨过那道门槛,然后她亲手把姜岁寒送上了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而她只是站在龙椅之下。也是与姜岁寒一同,看着那些个身着蟒袍的藩王们,面带悲戚一个个走进大殿。
当时已经世袭罔替的年轻东安王许是因为老王爷刚离世不久,故而有些感同身受,与姜岁寒之间不由拉近了几分亲近。
如今想来,简直可笑至极。
姜松柏放在腿上的手捏成了拳头,目光落在大殿内的臣子身上。
今日朝会,少了一个人。
老首辅季叔桓,称病告假。
但文臣靠前排的队列中,多了一个熟悉的年轻身影,而且是满朝文武中唯一的女子。
新上任的礼部春官,程青衣。
这个比所有跪在殿外的臣子都晚一步入仕,却早一步入殿的幸运儿,从始至终都那般鹤立鸡群,那般锋芒毕露。
双拳微微颤抖的姜松柏,轻轻道了两个字。
禄堂生丝毫不敢迟疑,几乎同时朗声喊道:“退朝——”
恭敬低着头,正安静等待的臣子们莫名闻声抬头,就只看见女帝陛下那道快步离去的背影。
御书房内不时传出一阵碎裂声响,门外只有禄堂生垂首低眉,恭敬候着。
约莫半个时辰后,里头才传出一声召唤。
禄堂生躬身走进,不敢多看满地的碎片狼藉,自服侍以来,陛下这般龙颜震怒,还是头一回。
姜松柏坐在龙案前,手里端着那封八百里加急的讨伐奏章。
“即刻,传白起将军入宫。”
三日后,候在宫门前等着上朝的一些年迈老臣已裹起了御寒棉服,足足吹了半个时辰的寒风,才有宦官来知会,今日休沐,陛下辍朝。
风中瑟瑟发抖的老臣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个比先帝还要勤勉的陛下,竟然辍朝了!?
而彼时,兼任兵部尚书的白起正护送着一辆马车,前往东线边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