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百里皆无人烟的荒漠中,一袭青衫撑剑而立,黄沙滚滚,衣袂飘摇。
十丈开外,是麻衣麻鞋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原本乌黑的两鬓渐染白霜,但精气神却犹如旭日东升,比之出东海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二人皆是黄沙扑面满身尘土的狼狈模样,除了装不出来的高人气势,看不出半分武道大宗师的风范,就二人的行头而言,实在有些掉价。
这般场景,在此之前已经上演过好几次,大多数时候都是李长安一击不成立即收手遁逃,然后分明胜券在握的韩高之也从不乘胜追击,好似一个极有耐心的师父指点徒弟一般点到即止,只不过喂招的方式过于另辟蹊径。
韩高之双手负背,举目遥望,目光跃过青衫望向其身后更远的地方,那里有座关隘,名叫剑门关,埋着北府军五万枯骨。
韩高之轻笑道:“你以为引老夫来此,你便有胜算?”
李长安微微摇头:“先前薛东仙拦你时,怕是已惊动了王府的谍子死士,说不准燕白鹿此刻就已领着几千铁骑出城了,赶到这里即便快马加鞭也需一日一夜的脚程,那时你我二人大抵也就分出生死了。”
韩高之点了点头:“老夫可以答应你,不杀无辜之人。”
李长安歪头一笑:“那本王还得替北雍将士感谢你的不杀之恩?”
与人斗武从不啰嗦的中年武夫显然听出了言辞间的冷嘲热讽,也就不愿在嘴皮子上浪费功夫,大大方方抬起手示意对方尽管放马过来。
李长安缓缓闭上眼,韩高之屏气凝神。
二人同时一气登顶。
武道巅峰到了与天差一线之隔的境界,招式形态皆如无物,就好比再如何精妙绝伦的剑招刀法在绝对力量面前都不过是花拳绣腿一般,薛东仙悟性之绝便在于此,只可惜缺了几分契机时运,倘若此番与韩高之一战抓住了那一点玄机,便如过江之蛟,一朝遇风便乘龙。而此二人则如同站在世间两座最高的山顶上,芸芸众生只能在山腰或山脚抬头仰望。
天边云层渐厚,似有异象横生的前兆。
李长安周遭风云突变,大风狂卷,青衫袖袍猎猎作响。
另一边,以韩高之脚下为圆心,刮起一阵黄沙龙卷,扶摇直上。
仅声势而言,二者似乎势均力敌。
李长安双目缓缓睁开一条缝隙,眼底划过一抹紫金之气,撑剑的双手微微上抬,不公古剑出鞘半寸。
一剑清风,剑气过,风尽碎。
韩高之周身的罡气龙卷好似一张轻纱薄纸被瞬间撕扯碎裂,卷起的砂砾在半空中凝滞了一瞬,而后跌落大地,仿佛下了一场绵绵沙雨。
与此同时,李长安身边的风声也骤然平息。
这一回合的小试牛刀,若是落在旁人眼中就跟神仙打架没什么区别,看似动手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动。
韩高之皱了皱眉头,既疑惑又不满道:“心魔缠身,也敢跟老夫以命相搏?”
世间武夫无不追求六根清净心无旁骛的武道心境,韩高之本身便是最好的例子,生来天赋不高,根骨平平,却凭借着三十年的脚踏实地走到如今的巅峰,与其磐石之心有莫大的关系,也正因如此,即便举世皆敌,他亦可立于不败之地。
李长安好笑道:“咋地,心有魔障便低人一等?还是觉着赢了我也有损你天下第一人的颜面?”
韩高之凝眉沉思片刻,随即释然道:“原来如此,故而老夫所见非你所见,你我原本便非同路之人。”
李长安不知韩高之毕生所求,自然觉着答非所问,后者则仿佛豁然洞开,一朝参透天地又迈出了一步,脚踏云巅。
不明所以的李长安顿时悔青了肠子,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这不是吃饱了撑的给自己找不痛快,原本这老怪物赤手空拳就够她喝两壶的,现在可好,她还给人递了一把绝世神兵,嫌自己死的不够快?
可心境这种玄之又玄的细微变化,到了韩高之这般修为境界的人面前想藏也藏不住啊,这他娘的找谁说理去?
没等李长安平复杂乱的心思,韩高之已踏出一步,眨眼间便到跟前。
人至,拳至。
李长安反应神速,按剑归鞘,但仍是稍迟了一瞬,韩高之如铁石般的拳头未能完全砸下之前,她整个人便被迎面扑来的拳罡震的倒飞了出去。
孰料,这一拳,乃是隔山打牛。
倒飞出数十丈的李长安势头稍缓,便被一记更为猛烈的拳罡正中胸口,哪怕她及时横剑在胸,仍是未能挡下,身形继续倒飞,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以及数道骨头断裂的声响。
李长安本就没想过一招之内分生死,更没想过能留下全尸,于是她不计后果强行卸去余下的拳罡,一脚狠狠踏地,沙土飞扬起数丈高,以摧枯拉朽之势扭转身形,直直前冲。
当她伸手握住剑柄的一刻,古剑剑鞘骤然崩碎,片片化作齑粉,但剑气之盛,如海水倒灌铺天盖地!
身处于剑气长河之中的韩高之如同一块脚底生根的礁石,身边剑气宛如水流奔腾而过,自巍然不动。
二人辗转万里的捉对厮杀中,李长安头一回握剑在手,韩高之虽不至于如临大敌,却也收敛起了轻松的姿态,他低眸看了一眼逐渐逼近的剑气,有几道撕裂开罡气趁虚而入,虽未能划破他的皮肤,却将本就破烂的衣摆一瞬搅烂。而后更多的剑气见缝插针,宛如有灵智般游曳在周围,似等待良机一拥而上。
几个眨眼间,二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足十丈,李长安反而放慢了前冲的速度,悠悠然然递出平凡无奇的一剑。
这一剑,韩高之看着很是眼熟,细细一想,好似与先前那玄衣女子的剑招一模一样。
先前李长安已出了两剑,一剑清风,归鞘,俱是自己悟出的剑招。
此一剑,虽是偷师于他人,剑意却有着天囊之别。
若说薛东仙的剑宛如将将登堂入室,那李长安的剑便是炉火纯青,与开天辟地只差一线之隔。
可便是这个一线之隔,在韩高之眼里,同样判若云泥。
在剑尖即将刺入脖颈的一瞬,韩高之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仍旧负背在后,两指捏住剑尖,如文人提笔一般自然。
李长安面不改色,手腕一拧,洪水剑气倒立而起,似一朵绽开的花儿,正逐渐收拢起它的花瓣。那些游曳的剑气飞速旋转,骤然紧逼,恰似套马索到了收绳的时候。
就在此时,韩高之一直不温不火的气机汹涌迸出,一拳砸在剑尖上。
砰的一声巨响。
投石入江不过渐起几朵水花,大山砸江,却是翻江倒海!
这一拳便是大山。
四周气海翻涌,有剑气,有拳罡,所过之处飞沙走石,黄沙漫天,方圆十里之内,不再有沙丘,统统夷为平地。
李长安再压不住翻涌的气血,一退百丈,吐出一大口鲜血。
所幸韩高之也未曾占到多少便宜,倒退近五十丈,衣衫尽碎的上半身遍布细小伤口。
一颗鲜红血珠沿着不公剑身缓缓滑落,但不及落下便蒸发殆尽,李长安兀自笑了起来,随手挥出一剑,青虹剑气如龙滚黄沙,咆哮扑向韩高之。
韩高之仍旧泰然自若,看似轻描淡写的剑气不比方才怒海滔天威势弱,但他仅是抖了抖手腕,双目微瞪,浑身噼啪作响,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壮硕了一圈,皮下青筋如藤蔓一般暴起。而后他亦是随手一挥,如同拍苍蝇一般,将剑气拍飞。
片刻之后,远处遥遥传来一声震天巨响,扬起的黄沙遮蔽了半边天,脚下大地跟着一颤,足见威力之大,也足见韩高之真正实力的可怖。
李长安抹去嘴角血迹,长叹了口气,果然不出所料,要想不近身便伤及韩高之简直痴人说梦,可惜她这副四处漏风的仙人体魄实在禁不起这般折腾,那日若未在龙泉山庄硬接下那百里一剑,尚有几分硬拼的资本,要知道,韩高之的拳头可比刀剑硬了不止十倍,堪称人肉神兵。
韩高之的嗓音随风传来:“李长安,若不想死的太快,趁早拿出点看家本事来,否则莫怪老夫下手不留情。”
李长安一阵苦笑,什么看家本领,想当年她一剑走天下,谁能接得住?后来虽然吃了不少亏,也抢了一整座钓鱼台的武功秘籍,可那些寻常武夫眼里的绝世武功,在她看来就好比街头卖艺的花把势,中看不中用。更何况,天下武功虽千机万变,但哪一招哪一式又能入得了韩高之的法眼?
李长安握了握手中剑,抬头仰望,远处未完全散去的风沙浑浊不堪,与青天白云之间隔出一条绵长的分水线。
天地一线。
生死一线。
一袭白衣跃上心头,李长安畅怀一笑,二指抹过剑身,紫金升腾。
洛阳,你曾在东海的那海天一剑,且看我学去了几分精髓!
李长安轻声念道:“合天。”
天边云层骤然低垂,好似老天爷被强行按下了头颅!
仙人抚顶受长生,我抚仙人断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