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风沙,难见绿意,风铃宅院的一小撮花圃,或许是荒漠里唯一的春色。最后一朵娇艳踩在春季的尾巴上,悄然绽放,满庭芬芳。
常年一身玄衣的薛东仙环手抱胸倚在廊柱边,“看”着正在仔细修剪枝叶的屈斐斐,这个明面上虽仍是“青楼出身的丫鬟”但暗地里已然成为流沙城新女主人的小妇人,好似浑然不觉,早已将发髻盘起的她剪下一株开的最艳的花朵,低头轻嗅,脸上不经意间露出一个少女般的纯真笑容。
风铃宅院里从来不曾留宿男子,哪怕是那位被北雍王极为器重的陈大人也例外。故而,二人成婚后,其实从未同枕而眠,说是貌合神离都算好的,简直就是毫不相干。久而久之,就连旁人都不把这二人看做夫妻,陈大人是陈大人,屈娘子是屈娘子。虽然这与李长安的初衷背道而驰,但好在什么也没耽误,也就没人说些闲言碎语。
屈斐斐捧着花走到薛东仙跟前,笑意盈盈道:“薛姑娘,这朵花与你最是相称,送给你。”
说着,她拉过薛东仙的手,不由分说塞进她手里。
薛东仙微微低下头,手指轻轻转动,好似在欣赏,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屈斐斐,倘若有一日,李长安要你死,你是希望我来动手,还是那个人?”
若是有旁人在场,屈斐斐一定会竭力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但她知道薛东仙看不见,所以那笑容自然而然僵在了脸上。
但她强自镇定,平静问道:“为何?”
她问的是为何,而不是那个人是谁,就像她都知道一般,只求死个明白。
薛东仙手中一顿,抬了抬头,轻轻一笑,便胜过娇花无数,“耶律楚才三人入境中原,你明明早已知晓,为何不说?”
在众人面前已有当年玉娘子风姿的屈斐斐骤然脸色煞白,好似一下就被打回原形的小妖精,双手止不住的颤抖,但她竭力握住,因为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被窝里痛哭流涕的青楼丫鬟。
屈斐斐紧咬下唇,没有吭声,她只是不甘。如今这条路,是李长安逼迫,也是她自己的选择,不做人上人,便做人下奴。
“她与我说过。”
提着枪的陆沉之迎面走来,看样子似是刚练完枪回来,凑巧经过,又凑巧听见了二人的言谈。
“薛姑娘大抵是误会了,前两日她便私下与我提及过此事,但最近城外的马匪不安分,耽搁了。”
屈斐斐见过两拨人马对峙时剑拔弩张的场面,可此时此刻,这二人虽未曾刀枪相向,气氛却尤为剑拔弩张!
不大的小庭院内,寂静无声,偶有风沙悄然穿过。
也不知是谁先退让了一步,大汗淋漓的屈斐斐险些瘫软在地。
薛东仙忽然眉头紧皱,抬头望天,陆沉之虽稍迟缓些但也同时察觉到了那股异样的气机,隔着很远,似有若无。
“我去看看,陈大人就劳烦陆姑娘了。”
言罢,薛东仙身形一闪,长掠而去。
别无选择的陆沉之握了握手中的长/枪,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当小院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屈斐斐缓缓蹲下身,伸手抱紧了自己,死死盯着那朵不知何时已支离破碎的娇艳花朵。
险些,她就成了它。
过了许久,她不再颤抖,她起身走向墙角,拿起一把铁铲,快步走到花圃边,疯狂的,一下一下砸烂,拍烂那些曾经被她精心呵护的花朵。
如同玉娘子曾经说过的一样,这里养不出娇滴滴的花骨朵,也从不需要。
倘若真有那一日,她不希望那个人是薛东仙以为的李得苦,而是那个曾经让她绝望又重新给了她希望的李长安。
一道黑影一掠出城,奔向二十里外的一处荒漠戈壁。
落地之前,薛东仙便远远瞧见那个倚在残垣断壁边的一袭青衫,她默然走到一旁,举目不知“望”向何方。
李长安轻轻瞥了她一眼,先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薛东仙反问道:“不是你故意引我来的?”
李长安没有承认,也未曾否认,只是道:“眼下约莫有四波人马赶往三川郡,莲花宫,君子府,坟山,祁连山庄。”说着,她苦笑了一下,“咱们的人怎么看都有些势单力薄啊。”
薛东仙眉头微蹙,却无动于衷道:“可谁死了,都不如你死来的重要。”
李长安沉默了片刻,问了一个牛马不相及的问题:“原先你在君子府,与那二人关系如何?”
薛东仙毫不犹豫道:“凑合。”
看似敷衍,但依着她冷淡的脾性而言,已算是在认真回答了。
李长安微微点头:“那你还是乖乖等着伍长恭来找你算账吧,依着那位仁兄的一根筋,大抵是要与你当面问个清楚,毕竟当初是你一声不响的叛出师门。至于我的事你就莫要参合了,以你如今的修为,至多只能在那老怪物手底下撑两个回合,他若是不高兴,兴许半个回合都撑不住,到时候我可没功夫救你。”
自毁双目后,境界不跌反倒更加心明眼亮的薛东仙嘴角微翘,笑容轻蔑:“李长安,你瞧谁不起?”
李长安转头望向她,好似抓住了那一点不可言说的玄机,就好比出门时忽然天降暴雨,若此刻返身回屋拿伞,就必定与要去相见的某个人遗憾错过。
有些时候,冒雨前行,如险中求道。
跻身陆地剑仙的李长安深知其中玄妙,故而只得轻声叹息,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以为只要出了北雍境内便可万事大吉,至少不牵累旁人,而韩高之早已远离东海,远离九州,这一方天地的气数便不能再为他所用,又或许那位天下第一人根本就不屑于此。
念及此,李长安干脆盘膝而坐,将古剑横在双膝上,嗓音平淡道:“那我就在此地,等你回来。”
忽然她似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我姐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薛东仙虽然脸上没什么表情,依旧冷冷清清,但那股如烈焰般的杀机藏都藏不住。她一手放在子夜歌的剑柄上,似是忍了又忍,最后一巴掌拍在李长安的脑袋上,压着怒火道:“就因为她什么都没说,我才更想宰了你个王八蛋!”
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的李长安不怒反笑,晃着脑袋道:“也好,反正时候到了,我就亲自去接她回来。”
薛东仙冷哼一声:“算你还有点良心。”
李长安笑着问:“那到时候你要不要一起去?”
吃过几回亏的薛东仙本想说又想拉我给你当马前卒,门儿都没有,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提气踏出一步,不知是对李长安,还是对自己,轻轻道了一声:“我去了。”
这一刻,李长安恍然明白,这个女子并非真正在意什么破境,什么契机,只是因为李长宁是她的姐姐,而已。
李长安不再言语,开始闭目养神。
辗转近万里的捉对厮杀,莫说陆地神仙,便是天上神仙也难以消受,足可见一路悠哉而来的韩高之可怖之处。
白日里的荒漠烈日炎炎,出了古阳关一路笔直前行的麻衣男子仍旧走的不急不缓,他微微眯起眼,有些扭曲的沙地平面上似乎有个小黑点,待逐渐走近,小黑点慢慢清晰,女子一身玄衣,黑纱蒙眼,容貌身姿俱是平生仅见。
隔着十数丈的距离,韩高之停下脚步,平声静气道:“老夫不杀无名之辈。”
玄衣女子取下腰间佩剑,平淡道:“薛东仙。”
貌若中年却自称老夫的韩高之哦了一声,“有所耳闻,北契杀手榜第一人。”
薛东仙另一手按在剑柄上,韩高之又道:“听说你是薛弼后人,老夫平生最佩服这些有胆气又有骨气的读书人,薛弼是其一,所以今日老夫不打算杀你,可你若执意阻拦,那便……”
话音未落,剑已出鞘。
一道精纯剑气如潜龙出渊,裹挟着黄沙,直冲韩高之面门。
薛东仙的剑招已返璞归真至极,一剑在手,一剑仍在鞘。
韩高之双手负背,不动如山,剑气仿佛撞上一面无形高墙,止步于几步之遥,顿时烟消云散。
韩高之又哦了一声,“子母剑?有些意思,姑娘不妨双剑出鞘,看能否破老夫气障。”
薛东仙当真如他所言,丝毫未曾犹豫,另一手抽出子剑,开始大步狂奔。
如此境界悬殊,任何剑招在韩高之面前都形同虚设,甚至有关公面前舞大刀的嫌疑,但薛东仙妄想以力对力,更是痴人说梦。
但有些时候,不自量力,也并非全然自寻死路。
二人身形交错的一瞬,子夜歌双剑的剑尖骤然迸发出璀璨剑芒,比烈日当空的白昼更加刺眼百倍。
剑痕所过之处,留下一道宛如流星般的白虹。
韩高之面前,好似有一堵看不见的高墙轰然崩碎,他鬓角的一缕发丝,在身后的薛东仙站定身形时,缓缓飘落。
而后。
薛东仙猛然双膝跪地,嘴角渗出一丝鲜血,额头瞬间汗水滚滚。
韩高之微微扬起嘴角,这位天下第一人忽然有种后生可畏的感慨,但这个念头仅是一瞬即逝。
接着,面前再无阻拦的韩高之继续前行。
一步,即百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