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江湖先人如此形容过归真境的气象。
一品万象归真,一气可吞山河。
照此说来,若到了陆地神仙那便是一气可吞天地的超凡景象。
眼下呈现在韩高之眼前的,便是许多人一辈子想见都见不到的壮阔风景。
天地一线,黄白分明,比起那年在东海,那个腰悬黑白双剑的白衣女子手笔更大,剑气更盛,仿佛这方小世界中除却两人唯有剑意。
当今天下除了韩高之,换做任何人恐怕都早已被这铺天盖地的剑气撕烂,连一丁点骨血都不会留下。
滚滚云层愈发低垂,不时伴有呜咽声,仿佛风也在哀嚎。
此时流沙城内若有人抬头东望,便可瞧见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周遭仍旧是晴空万里的平和景象,连风沙都显得格外温柔,唯独那一处,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突兀从天上按下人间,此手掌之大,隔着百里仍清晰可见。
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飞鹰盘旋于半空中,离着二人战场尚有十数丈的高度,不知撞上了什么,顷刻间爆裂成一团血雾。
方圆十里,绝无活物。
仅存一线生机。
而这一线,只剩三丈之高。
李长安双手横在胸前,摆出撑剑的姿势,不公古剑的剑尖却未触及沙地,而是凌空悬停。她抬眼看向那道处于天地中心依旧纹丝不动的高大身影,嘴角溢出几缕紫金气息,掌心往下压了半寸,那道看不见的天线便低垂了半丈。
韩高之无动于衷,浑身皮肉泛起微红。
李长安再度压下半寸,剑尖触地的一瞬,大地开始颤动。
视野内,白色的云,黄色的风,在一线交界处互相撕咬,一片混沌。耳边风声与破空声此起彼伏,不分你我。
阴曹地府,鬼哭狼嚎,大抵就是这幅场景。
模糊中那道高大身形依稀可见,只见韩高之缓缓抬起一只手,举过头顶,似要撑起低垂的云层。
顶天,立地。
任你李长安磅礴剑气压人间,我韩高之一人顶起便是!
李长安微微张开嘴,更多紫金之气流淌溢出,不公古剑再压一寸,剑尖没入沙地。
此时天地之间,仅剩一丈。
韩高之终于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擎天,皮肉之下金光流转,却并非释门中的金刚不败,而是比之仙人更恐怖的天人体魄。
饶是如此,在韩高之双手探入云层剑气中时,仍是不可避免的绽开朵朵细小血雾,只是剑气流转之快,根本瞧不见血珠便被瞬时搅碎。
李长安此时缓缓吐出一口紫金之气,而后猛然将半个剑身压入大地。
刹那间,天地相合。
风云静谧。
咔嚓一声崩裂的轻微声响。
不公古剑剑身出现一道细微的裂痕。
李长安缓缓低头,一颗血珠从她眼中滴落,在半空骤然静止不动。
与此同时前方混沌,似一张被人收起的画卷,且胡乱卷起揉成一团,瞬间云开日照,那颗血珠在日光下尤为鲜红。
天开清明仅一瞬光阴,当那滴血重新落入砂砾,一声巨响震天动地,排山倒海的气机霎时遮天蔽日,仿佛吞没了天地。
半晌死寂过后,待混沌逐渐散开,韩高之依旧顶天立地,只不过双脚深深陷入地面,黄沙埋过小腿肚,双手亦是鲜血淋漓,深处可见白骨。
李长安模样更为凄惨,身上青衫处处血迹斑斑,无一完好,血水沿着指尖滴滴滚落。
可若说两败俱伤,尚为时过早。
韩高之又露出那种久违的酣畅笑意,三十年前人人可伤他入骨,三十年后已无人可近他周身三丈以内,此时此刻他终于有些明白,那些江湖先辈曾经也尝过的独孤求败的滋味。
人生难得一知己,可惜,他此生或许只有李长安这么一个宿敌。
韩高之拔出双脚,缓步而行,他抬头看向不远处那袭青衫,自顾自道:“三十年前,那个为我指点迷途的儒士曾问我,若有朝一日一定要与一人分出生死,这武还练不练?我问他,若不练我便能活吗?他说,或许可成知己。于是我进了观潮阁,知己也好,宿敌也罢,老夫都不在乎,老夫所求只是人间那道无人见过,也无人能见到的风景罢了。之后,出阁时那老儒士又来了,问我可想为后世留下些什么,这一问倒是把老夫难住了,想了许久……“
韩高之在十丈开外停下,朗声问道:“李长安,若是你,会如何回答?就当做你此生最后的遗言。”
李长安吐出那口积愈已久的淤血,顺手拔出剑,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平淡道:“我这个人从不留遗言,只喜欢跟人讲道理,但跟你,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韩高之点点头,很是赞同,这一点或许是二人唯一可称为知己的地方。
“以前老夫也曾想过,若你不曾被封崖下,这个江湖会是什么样,兴许仍如现在一般群星璀璨,但可能就不会有我韩高之。既然江湖一甲子已无你,又何必回来?如今江湖的半数气运已流入武当山,老夫岂能坐视不理,你若执意不肯挪用,待你死后北雍也同样无福消受,何苦来哉?”
李长安扯了扯嘴角,“所以我才懒得跟你多费口舌,说了,你也不懂,懂了,你也不会收手。”
韩高之微微摇头,“做官的有句话叫做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江湖上有句话叫做江湖儿女江湖老,倘若有人愿为北雍战死沙场,老夫不阻拦。可你李长安若想强取江湖气运去换北雍生机,老夫第一个不答应。”
“强取?”李长安轻声嗤笑,“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才是强取。”
言罢,李长安抬高目光跃过韩高之头顶,眯眼眺望,那个方向,是中原腹地,是那座天下首善之城的方向。
就在二人厮杀期间,有个年轻书生一身孑然来到长安城,进了城门,过了御街,大摇大摆走入皇宫,穿廊过栋,最终停步于钦天司前。
而后,满城皆闻,一声悠长龙吟刺破云霄。
史书上记载,这是商歌开国以来,长安城最为黑暗的一日,白昼眨眼变作黑夜,头顶黑云滚滚,电闪雷鸣,仿佛天塌了一般。
三教中人则称这一日为,天道崩塌。
此时此刻,韩高之清晰可闻,龙吟之声从四面八方遥遥传来,层层叠叠,距离越近声响越大,只是一声比一声凄惨,起先尚夹杂着怒吼,到后来只剩哀嚎。
二人耳畔响起一个年轻男子的嗓音:“李长安,天地规矩我不可插手,只能帮你到此,之后,好生照顾那孩子,否则坏了天规我也定回来找你算账。”
韩高之抬脚一跺,怒叱道:“滚!既是天上人,就休管人间事!”
一阵狂风席卷,虚空中好似有什么悄然消散。
李长安缓缓提剑,轻笑道:“如此好意,岂有不受之理。”
古剑剑身阵阵颤鸣,似有游龙缠绕,韩高之微眯起眼,迎面拂来的风沙如同利剑,划过他傍身气机时碰撞出细微的金石声响。
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此剑招,似极李长安的成名之作,一剑清风。
江湖之中高手如云,人人都有一两手压箱底的绝学,如韩高之这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以不变应万变,也唯有韩高之能做到。但若说谁能在厮杀之中突有所悟,便信手拈来,恐怕神仙也做不到。
先前李长安使出洛阳的海天一剑,便足可见已是黔驴技穷,不得不窃他人之师,可这一剑,细看之下,似又与先前皆有所不同。
李长安的剑,从来没有起手式,韩高之看不出端倪,只得暂时按兵不动,并非不敌,他只是想看看,这个天下无人能学会她一招半式的女子剑仙究竟还藏有多少后手。
只见李长安横剑在胸前,而后平平递出一剑,没有雄厚磅礴的剑气,也没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剑意,只是缓缓道了一个字。
“杀。”
韩高之蓦然双目一睁,此时他才看清,李长安身后犹如浓雾般笼罩的风沙之下,不知何时人影绰绰。
耳边依稀可闻,似有那铁甲铮铮的摩擦声,那铁蹄奔腾的震震声,以及抽刀出鞘的争鸣声。
人影冲破风沙,露出沉睡了一甲子的真容。
铁甲森森,旌旗猎猎,那个李字在重见天日的刹那,越发鲜艳。
五万北府军,英魂在此!
韩高之嘴角扬起一抹冷笑,他从不信什么鬼神之说,眼前景象与其说是鬼魂重返人间,不如说是李长安借英灵将此地镇压已久的气数统统溶于剑意之中,难怪那书生不惜自身前去长安城屠龙,钦天司那座藏龙阵竟是为了镇压这五万英魂。
受益于天人体魄,韩高之双手虽缓慢,却已有愈合的迹象,他握了握拳,冷哼道:“装神弄鬼。”
下一刻,韩高之高高跃起,举起双拳,砸向迎面冲来的北府军铁骑。
一人对五万骑。
蚍蜉撼大树。
但,大树倒了。
沙地裂开一条数丈宽的沟渠,如龙汲水般将沿途中的亡魂铁骑尽数吸入其中,无哀嚎惨叫,亦无血溅四方,黄沙倾塌中那些本就身形缥缈的骑卒统统化作一缕黑烟,消散殆尽。
一拳之后,韩高之足尖点地,开始逆流狂奔,所过之处,黑烟翻腾。
遇神弑神,遇鬼杀鬼。
试问人间,谁可匹敌!?
李长安面无表情,缓缓闭上了双眼,她身后始终站着两个身影,一人一手搭在她的双肩上。
这二人,一个是李世先,一个是姜绥。
身影消散时,李长安睁开双眼。
耳畔拂过一道柔声细语。
“去吧,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