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里一颗参天古树下,青衣女子双目紧闭,面上毫无人色,不知死活。
浑身上下就腰间那柄剑尚且拿的出手的邋遢老头儿蹲在不远处的溪边,里外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能盛水的物件,许是怕青衣女子嫌弃他邋遢,抓耳挠腮了许久,只得把手洗了又洗,用双手掬起一捧水。
那个倚在树边的抱剑女子不知何时来的,老头儿好似浑然不知,看都没看,径直走到青衣女子跟前,蹲下身轻声道:“丫头,睁开眼,先喝点儿水顺顺气。”
面如金纸的慕容冬青毫无反应,仅是蠕动了一下嘴唇就好似用尽了全身气力,痴迷剑道一辈子的老头儿哪知如何照顾人,又生怕自己举止粗鲁弄巧成拙,小心翼翼将双手凑了过去,才要用手指掰开一点缝隙灌水,慕容冬青忽然眉头紧皱吐出一大口鲜血,全吐在了老头儿手心里。
一捧清水瞬间染红。
老头儿脸上的惊慌神色一闪而逝,不知是宽慰自己还是安抚慕容冬青,赶忙道:“不打紧不打紧,溪水有的是,我再去打。”
老头儿刚跑出去两步,忽然转头一看,就见那女子抱住了慕容冬青,不知往她嘴里喂了什么东西。老头儿愣了一下,没来得及阻止,而后又见女子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颗红彤彤的野果,挤出汁水给慕容冬青喂下。
老头儿终于气急败坏,“李长安!你要害死她不成!”
做完一切,功成身退的李长安没理会老头儿,动作轻柔的将慕容冬青放好,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吹胡子瞪眼的老头儿。
李长安站起身走向溪水边,淡然道:“太阴剑宗,玄灵真人的黄庭丹,无价之宝,天底下就两颗,原本是打算留给我自己救命的。”
老头儿狐疑的看了看气息逐渐平稳的慕容冬青,黑着脸没再吭声,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跟到了溪边。
一身青衫早已沾满尘土的李长安洗了把脸,就听老头儿气哼哼道:“别以为这点小恩小惠,老子就会对你感恩戴德。”
李长安转头看了看树下,又看了看抛弃姓名的老鬼,不以为意道:“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跟那丫头扯上干系的,但我本来也没指望过。”
两个年纪相差甚大,却是叔侄辈分的一老一少,一时间皆沉默无言。
许久,老鬼好似泄了气一般,一屁股坐下,闷声道:“姓李的,你可别死了,他韩高之算个卵,再有个七八年,老子的剑也不比他的拳头弱,你要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他手上,以后老子都没脸在江湖上混了。”
李长安原本想说这与你有个屁关系,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但想了想,最终只道:“好。”
老鬼大抵还是觉着有些矫情,一脸不耐烦的挥手道:“走走走,赶紧走,一会儿老怪物追来了,别牵连我们。”
李长安没再言语,刚站起身,老鬼又道:“对了,有个事儿得告诉你一声,出庄子前,听王府那边的人说,好像有人要杀那个从长安来的京官,姓沈的和姓于的都赶过去救人了,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
哪成想,本来打算离去的李长安听到这话,犹豫了一下又蹲了回去,学着老鬼不修边幅的模样,两手搁在膝盖上长长伸出去,古剑也歪斜靠在肩头,然后转头看向老鬼,不言不语,只是笑。
老鬼什么世面没见过,但被她笑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嘴角抽搐道:“你他娘的又有什么坏心眼儿,别说,说了老子也不听!”
李长安缓缓竖起一根手指,“黄庭丹。”
老鬼气的直瞪眼:“吃都吃了,有本事你让那丫头吐出来,再说是你自己亲手喂的,又不是老子抢的!”
李长安收回手,轻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溪水,半晌才缓缓道:“你都几十年没跟人交过手了吧,韩高之在观潮阁固步自封三十载,出阁就成了天下第一,你老鬼在神引湖跟那老鼋也斗了大半辈子,出湖还是寂寂无名,你说人与人之间咋就差别这么大?”
老鬼冷笑道:“少来这套,老子可不上你的当。”
李长安长叹一声,站起身道:“行,那就当我没说,不过据我所知,这波刺客不简单,兴许有某个武评上的用剑高手也不一定。”
“谁?”
李长安提高了几分嗓门:“武评十人,牵扯庙堂的其实不多,东越洗剑池的叶白首自然不会千里迢迢跑来北雍杀人,陆难行还在东海,剩下的那个排名第几来着?”
老鬼脸色微变,沉声道:“第八。”
君子府,君子剑,伍长恭。
李长安摸着下巴意味深长道:“此人与你算是旗鼓相当,在天赋根骨上或许还略胜你一筹,品行做派就更不用说了,那你老鬼差人家十万八千里。所以这次,他即便来了大抵也不会出手,只是以防万一……“
老鬼没好气的打断道:“绕那么大圈子作甚,你不就想让老子也盯着他,以防这个万一?”
李长安笑而不语。
老鬼瞪着她,憋了半晌气,最后也没吼出那个滚字,不是不敢,而是毫无意义,若是可以,他只想拿剑在这女子脸上捅个窟窿才舒心。
临走前,李长安留下一句话:“那栋封月楼,我应允了,快的话入秋就能看到,到时候让她在那里安心闭关调养,至于以后,再说。”
溪水边,只剩老鬼独自坐着,许是山中幽静,没来由的他便记起当年李长安下山前与师父陶传林说过的话。那个在他眼中最具仙风道骨的年轻道人满脸不舍,却没有一字挽留,当他问李长安是否还回山时,李长安只是笑着道再说。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也没有再说的机会。
如今这一声再说,大抵也是如此。
唯有剑记得他的老鬼自嘲一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转身走向那个在树下沉沉睡去的青衣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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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腹地,某个种满瓜果的田埂旁,遮阳的草棚里坐着一位与其身份极其不符的老儒生,面前摆有一张简易棋盘,时而沉思,时而落子。
瓜田真正的主人,一个花甲年纪的老农扛着锄头打田埂边走过来,将手里的酒壶放在老儒生脚边,笑呵呵道:“范老哥,您要的打叶竹,刚从井水里捞上来的,趁凉解解暑。”
姓范的老儒生抬起头,展颜一笑:“多谢啊。”
而后又埋首到棋盘里去了。
老农似见怪不怪,往棋盘上瞅了一眼,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正欲转身下田干活,却被老儒生叫住:“诶,日头正烈,来陪老夫喝口酒,一会儿干活才有劲儿。”
老农一看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本分人,想要谢绝,但架不住老儒生不停招手的热情,只得放下锄头钻进了本就不宽敞的草棚,小心翼翼在老儒生对面坐下。
老儒生斟满一碗酒,递了过去,老农双手在裤腿上搓了搓,才接了过来。
二人边喝着酒,边聊着今年地里的瓜果长势,待一碗酒下肚,老农也不似方才那般拘谨,指着棋盘问道:“老哥这下的什么棋啊,俺咋一点看不懂?”
老儒生抹了把嘴,哈哈笑道:“老夫下的棋,世间知之者甚少,不过今日老夫高兴,老兄弟看不懂不打紧,老夫讲给你听。”
说着,老儒生指了指棋盘上方一团黑白棋子中的一枚白子道:“林杭舟入北,此一步早在李惟庸手上便已埋下暗线,不仅牵扯北雍官场局势,更牵动北面狼鹰入室,但恐怕李惟庸本人也未曾料到,辽东那只不安分的小狼崽也起了野心,借此向长安那位以表忠心。若林杭舟一死,朝廷就可以大刀阔斧的向北雍施压,甚至收拢部分兵权,至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反正北雍绝不会坐以待毙。可惜……“
老儒生又指了指最左边的两颗棋子,“有个天下第一人在此时搅局,啧啧,我看悬。李长安就算有三头六臂也难以顾全大局,关键就在于那位君子出手不出手。”
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只依稀听懂了“朝廷”“北雍”这几个字眼,就已是满脸震惊,大气都不敢喘。
老儒生说到兴头上,喝了一大口酒,拈起一颗黑子重重拍在棋盘正中央的天元上。
“但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更何况此乃天意,天子也不例外,有个读书人读书三百年,早就看朝廷不顺眼,拿你们老百姓的话来讲,就是自己村里人互相较劲不打紧,外人插手就不行。”
“嘿,老哥,这个俺晓得,这叫帮亲不帮理!”
“诶,对对对,老兄弟此言在理,在理!”
老农揉了揉黝黑的脸庞,指着那颗黑子道:“那这个人要做啥子?一个读书人总不能像咱们大老粗一样去打人吧?”
老儒生又灌了一大口酒,伸出一根手指头摆了摆,打了个酒嗝,压低嗓音道:“说出来都没人信,他呀,要去屠龙。”
老农呆愣了半晌,忽然捧腹大笑:“老哥你喝多了,大白日就说醉话!”
老儒生也不反驳,看着他,眼神好似再说,看吧,就说你不信。
但老儒生也不计较,伸手抓起一黑一白两颗棋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似乎有些举棋不定。
“姓耶律的小鬼头……“
最后他拈起一颗白子放在右上方的棋盘上,“老神棍让你成为李长安的压胜之人,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不过也在命理之中,早晚你都会知晓。”
老农看着醉眼朦胧的老儒生,没敢多要一碗酒,怕耽误了田里的活计,也怕老儒生不够尽兴。
老儒生自顾又碎叨了几句听起来好似醉话的言语,而后抬头望了一眼天色,叹息道:“老兄弟,早些回去吧,要打雷下雨了。”
老农望向外头的烈日炎炎,挠了挠头。
言罢,老儒生起身往外走,身形有些摇晃,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书上之人,当死则死,书外之人,当去则去,清风翻我书,我写人间意,快哉,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