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边界,有一条蜿蜒小溪依附着山脉延伸出十数里,在尽头一分为二,往左方向是北雍,往右去则是青州。
双袖被剑气搅烂的麻衣男子蹲在溪水畔,随手捞起一捧水抹在脸上,举目凝望了片刻似在辨别方向。虽然几日几夜没合眼,但全然看不出半分疲惫,反倒气海磅礴,蓄势待发。
正是韩高之的麻衣男子欲要起身继续往北行,半蹲的身形猛然一顿,而后双掌如千斤之锤悍然拍向水面。
清澈见底的溪水依旧波澜不惊,但不消片刻,便有细小水珠缓缓悬浮出水面,在半空中逐渐凝聚成形。
韩高之无暇顾及,只将原本悬空于水面的双掌再度往下一压,掌心接触溪水的一瞬,溪底似响起若有若无的闷雷声。
水面宛如一张铁布,死死压住不知何时藏匿在溪底,犹如大江浪涛般的汹涌剑气。
只一刹那间,悬浮于溪水之上的水剑便不下百柄,韩高之仍是专心于面前某一处的溪底,不慌不忙。
对于普通武夫,甚至是一品高手而言,后背空虚都无异于自寻死路,但他不一样,因为他是韩高之。
所以当百剑齐发的一瞬间,当那道青影凭空兀然出现在他身后,韩高之仍旧不为所动。就在青影一掌当头拍下时,他双手猛然发力,雄浑气机瞬时充盈双臂,坚若磐石,蕴藏倒海之力,只听他轻喝一声,双手“提”起整条溪水铁布,倒掀出去!
与此同时,早早隐藏在溪底的不公古剑终于破“布”而出,锋芒剑尖直至韩高之额心!
三面夹击,瓮中捉鳖。
如此处心积虑,换做当世任何一个武道宗师都难逃一死。
可惜,他是韩高之。
百年江湖以来,继余祭谷之后,唯一一个以力证道的武夫。
百剑在尚未触及到“铁布”便统统化作水雾消散,那当头一掌虽拍的结结实实,但至关重要的一剑却前功尽弃,韩高之双手合十稳稳夹住了剑尖,只是剑气之锋芒,离着额心三寸,仍刺破了皮肤,但也仅是如此。淑次
似乎早料到结果的李长安并未就此放弃,趁着一口气尚未完全衰败,那只按住天下第一人头顶的手猛然发力,毫无预兆飞起一脚踢向韩高之的□□。
这种无厘头的下三滥招数,莫说有头有脸的武道宗师,稍微有点骨气的江湖游侠儿都不轻易去用。如韩高之这般高高在上的人物,自然想都不会去想,中招也在情理之中。
虽然韩高之是背朝着李长安,但明显能看出身形微微颤抖了一下,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下一刻,韩高之掌心罡气流转,他一把握住剑尖,反手就是一个横扫,把李长安连人带剑一起甩飞出去,而后他重重深吸了一口气,就地盘膝而坐。
沿着溪水倒飞出数十丈的李长安刚停稳身形,就被重新落回地面的“铁布”溪水砸在身上,当头浇了个落汤鸡。
见韩高之没有趁势追击的意思,她也大大方方拣了块平坦大石打坐调息,还有些不甘心的嘀咕道:“李无名那个老和尚又诓我,什么金刚不败也有软肋,这姓韩的老怪物胯裆比他娘的石头都硬……”
溪畔另一头,隔着老远的韩高之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总之脸色难看至极。
风中有杀机,水中有杀气,山中有杀意。
李长安浑身一个激灵,身形一动,就掠出了几里地去。
韩高之仍旧不急不缓,缓缓站起身,掸了掸已撕成破布条的麻衣下摆,到了陆地神仙这层境界,胜负也好,生死也罢,都是一招见分晓。从出东海到此地,辗转千里,二人之间不过各自出了五招,而李长安命悬一线的次数已经远远超过了两个巴掌,但终究没死成的缘由,是这位天下第一人觉着没到北雍之前,都算胜之不武。只要起了这个念头,若是眼下杀了李长安,他也就彻底失去与老天公平对立的资格。
心境一说,于登顶巅峰的武人而言,就犹如一道魔障,可使其睥睨天下,亦可跌入深渊。好比许无生一朝悟道,成就剑仙,好比余祭谷一朝失心,跌下神坛。
相由心生,境随心转,便是这个道理。
韩高之毕生所求是李长安所见之风景,他就不得不跨过名为李长安的高峰,才真正得见其貌。
之后?
之后他要去跟漫天神佛仙人去讲一讲人间的江湖道理。
因为人间的这座江湖已经没什么道理可讲,如今他韩高之就是道理,一如甲子前,李长安的剑就是道理一般。
平复心境的麻衣男子缓缓迈步沿着溪畔往前走,对那个突兀出现,双脚悬停在水面上的青衣女子视而不见。
女子衣摆微微飘扬,如脚下小溪涓涓流淌。
都是宁静而又美好的风景。
与之擦肩而过时,韩高之难得好心开口道:“姑娘此等修为来之不易,莫要轻易送死。”
青衣女子并不领情,冷漠道:“我若此时收手,就再无攀境的可能,李长安不愿跟我打,我就只能找你。”
韩高之没有停下脚步,仍旧心平气和道:“当世武道宗师层出不穷,比你修为高的大有人在,何苦挑一个最难的关去过,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你才有望胜过她,次次豪赌,可不是次次都有好运。”
青衣女子猛然握紧双拳,转身怒道:“废话忒多,打是不打?”
韩高之背对她继续前行,抬手竖起三根手指,“老夫只接你三招,三招之内生死自负,但你若是为了拦下老夫,那大可不必,因为十个你也不可能拦的住。”
旁人的自负叫自大,天下第一人的自负叫理所当然。
青衣女子并未因此更加恼怒,反而逐渐平静下来,其实无需韩高之言明,她也早已心中有数。赢过天下第一人自然是不可能的,再给她十年闭关也绝无可能,但武道一途从来都是逆流而上,不进则退,她慕容冬青本来走的就是一条罕有的崎岖山路,那次走火入魔误打误撞之下隐约抓住了一点机遇,若就此放弃,于旁人而言或许可以退为进,但于她而言,此一退便是永远的失之交臂。
退无可退时,便只能放手一搏。
自打那夜起,慕容冬青从未如此刻般心境祥和,她低头看向水中倒影的自己,莞尔一笑。
李长安,你可不要自作多情,因为我也不再对你一厢情愿。
涟漪轻荡,水中倒影消失不见。
始终背对而行的韩高之双手负背,如闲庭信步,他甚至没有出手,身后的青衣便犹如撞上了一赌高墙,兀自倒飞出去。
慕容冬青飘落回原点,衣袖鼓荡如烈风吹拂,她咬紧牙关,咽下口中翻涌而出的鲜血,气机飞快流转,脚尖点地,再度扑向那只留给她一道高大背影的麻衣男子。
韩高之仍旧风轻云淡,丝毫不去理会犹如飞蛾扑火的青衣,只淡淡道了两个字:“两招。”
奔袭途中,青衣身形骤然拔高,周遭狂风乱舞,风无形,气有形,悬在半空中的慕容冬青探出一臂,五指如钩,好似抓住了无形之风,振臂一挥,长风宛如一条绵延长鞭,狠狠抽向悠然漫步的韩高之。
立于昆仑之巅的韩高之看也没看,只是伸手轻轻一握,如同探囊取物一般轻松惬意,那条风鞭就被他稳稳抓在手中,任由慕容冬青如何催动气机,也再掀不起半点风浪。
但韩高之终于停下了脚步,抬头问道:“还有没有?”
此刻已是面如金纸的慕容冬青自然无法回应,只要她稍稍松口,恐怕就是一大口鲜血。但她的脸上毫无惧意,踏月山庄从江湖上消失的那一夜,她便已将身死置之度外,只可惜她没能亲手杀了应天良,这条命今日是否会交代在这里,无关紧要,拦不拦的下韩高之,亦无关紧要。
既然来都来了,也出手了,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生死嘛,多大点儿事。
韩高之手腕一抖,数丈长的风鞭如鞭炮一般节节炸裂,一连串紧密而急促的震响连绵不绝,鞭子另一头的慕容冬青来不及收手,衣袖瞬时炸成齑粉,整条白皙胳膊血肉模糊。
落地前,慕容冬青终于吐出一大口鲜血,外泄而出的紫气却愈发充沛。
韩高之神色微变,似乎有些认真了起来,蝼蚁撼树,虽不自量,却尤为可敬。
他看着狼狈至极,却风采更胜的青衣女子,缓缓道:“第三招,老夫,要出手了。”
正面迎敌,从来都是对习武之人最大的敬重。
在此之前,只有两人有此待遇,一个是武当许无生,一个是白衣洛阳。
今日过后,青衣慕容也在此列。
曾吸食无数武道高手的气机融于己身的慕容冬青,体内如江海大河的浑厚气机疯狂流转,无需那些花哨招式,笔直冲向韩高之!
两旁山石草木如遭巨力碾压,顷刻化作齑粉。
但撼树的蝼蚁,终究只是蝼蚁。
韩高之一脚踏前,一脚踏后,左手抬起掌心朝前,右手平放于腰间,缓缓握拳。
平凡无奇的起手式,仿佛一个刚学拳的稚童。
就在两人相隔仍由十数丈远时,韩高之挥出了更加平凡无奇的一拳。
砰!
巨响震耳欲聋。
肉眼可见的拳罡尚未与那团将青衣完全包裹的紫气相撞,仅是破空声而已。
砰!
这声巨响更胜之前。
毫无意外,两者相撞的一刹那,紫气顷刻崩散,青衣倒撞飞出,速度之快,眨眼便撞出了视野之外。
韩高之收起架势,抬目望去,一条直线上树木接二连三倒下,尘烟四起,鸟兽惊飞,直到百丈外,忽然戛然而止。
他轻哼一声,也不去管,三招已过,那女子是死是活都与他再无干系。
他双手一甩,背负在后,步伐悠然,继续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