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陆地神仙命陨东海,快的让人不可置信,死前甚至没有可称之为惊天动地的抵抗。
死了就那么死了。
不仅是街道上围观的普通百姓,就连那些一直不曾露面,躲藏在观潮阁四周偷偷观战的一品高手也目瞪口呆。
那二人境界分明不相仲伯,一招之内怎会有如此大的差距?难道那西北藩王使了什么不为人知的手段?
城外隔着几里地,更加没能瞧真切的女子宗师震惊的无以复加,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虽说江湖上曾有“登顶之后,陆地神仙之下皆一招”的说法,但那位早早踏入地仙境界的凌霄真人何至于如此轻松的就被一剑斩杀了?
中年儒士似是有意点拨这个悟性不俗的练刀后辈,不等南泉柳鼓起勇气开口询问,便缓缓道:“武道九品,一品之下重术不重意,是为体魄稳固根基。踏入一品,便是去繁化简的一个缓慢过程,此时仍然术意兼备,万象归真可与天地共鸣,并非去术只留形意,而是将术溶于意境。所谓的陆地神仙,其实与三教中的天人合一,剑道中的人剑合一殊途同归,争的是天地之间的那口气。若说那老道是借着偷来的一口气才勉强跻身仙人境,那身为这口气正主的李长安就是正大光明的讨要回来,本就理亏在先,自然难逃一死。换做他人,那老道尚不至于败的如此快。”
南泉柳凝眉沉思片刻,道:“依前辈所言,一品之后先是与自身争意气,再与天地争气运,可为何一品分四境,陆地神仙仍在一品之内?”
中年儒士微微仰头,望向天边,“这便是规矩,用于提醒世人,再如何超凡脱世终究不过一介凡人。”
南泉柳哑然无言。
中年儒士微微一笑,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但这又如何,上面的人定规矩,也得看下面的人愿不愿意守规矩不是。”
中年儒士低头看了看脚下,四下清风渐起,他缓缓踏出一步,轻声吟诵:“春夏秋冬。”
再踏出一步,“百年江湖。”
中年儒士已立于海浪之上,南泉柳却觉着声音仍在耳畔。
“星河璀璨。”
海面之上已瞧不见中年儒士的身影,最后一言却回荡在整座城池之上。
“唯此人间。”
南泉柳抬手按在微微颤鸣的刀鞘上,眼中似有光辉悄然闪烁。
许多年后,当她再次回到这里,望向那座早已不复存在的观潮阁,回想起当年这一幕场景,仍旧按耐不住的心潮澎湃。
此时此刻,这个年纪轻轻便已是天下四大宗师的女子,面朝东海深深抱拳道:“多谢前辈。”
有前人播火种,才有后人拾薪火,中原百年江湖,历劫两次灭顶之灾,仍然生生不息,缘由便在此。
貌似中年却早已到了古稀之年的麻衣男子缓步走在一条山路上,两旁茂林郁郁葱葱,有枝叶茂盛的大树,有枝干纤细的幼苗,也有即将枯萎的老树,一如现在的江湖。没来由的,他恍然记起曾有个老人说过,人总会死,老死,病死,抱憾而死,但总得给后世留下点儿什么。三十年前,他只是个憧憬高手的年轻人,后悔自己迟生了三十年,没遇上那个曾有青衫仗剑的洒脱江湖。后来的江湖,实在有些索然无味,他没看见那些前辈所留下的薪火足迹,更没感受过所谓的江湖侠骨,所闻所见都在告诉他一个事实,这个看似自在的偌大江湖,不过是天子御花园里的一座池塘,而江湖里的人,皆是池塘里的锦鲤。
三十年里,他只出阁过一次,这是第二次,兴许也是最后一次。
所以他走的一点儿也不着急,反而更像是一种享受。
路途中,他渐渐回忆起与那青衫为数不多的交际,头一回听闻李长安三个字,还是在十一二岁的少年时期,除了遥不可及更钦佩于那人敢与世人为敌的豪气,那座传言曾被那人一剑劈开的半青山他徒步走了大半年只为去看一眼,回来后下定决心要做一名江湖剑客,但没人看好他,求学拜师的路上处处碰壁,一晃眼就过去了七八个春夏秋冬,最后止步于东海。那时的江湖,其实已经没多少人再提及那人,毕竟过去了近三十个年头,唯独还耸立在世人眼前的剑道高峰就只剩下那座形只影单的观潮阁,他与无数怀揣憧憬的年轻人一样,走在追寻前辈先人的求道之路上,但那个人与大楚的老剑神许黔娄,以及号称“天下剑法皆出此峰”的王越剑冢都不一样。后者有迹可循,前者似乎永远都活在不周崖下,活在众口纷说的传说里。其实没人知道,那个人出崖的那年,他就已经登上了观潮阁最高顶,当他站在那里,面朝东海,却没有半分激动,只是怀疑,这便是那人所见过的风景?于是他又坐阁了两年,直到他放下了那柄从开始习武就从不离身的铁剑,然后走出了观潮阁。
那年在祁连山庄,第一眼看到那袭青衫,分明只是初见,却宛如久别重逢,亦师亦敌亦友,故而说起话来十分不客气,那人倒是如自己所料,是个极为爽快的性情中人。说实话,他也没料到他们之间的对决来的如此突兀,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虽说长安城那位一直希望看到这种局面,但他始终不喜欢被他人左右的感觉,帝王侧榻不容他人安睡,他韩高之做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人,同样不容他人指手画脚。
但有些事,终究是天意难违。
若那人只安分守己的做好一方藩王,或是他只满足于天下第一,都可以各自安好。倘若真是如此,无需百年,兴许几十年之后,世道将永无太平,而江湖也不再是江湖。
韩高之停下脚步,遥遥望向好似永无尽头的前方,不知谁人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江湖,老夫想要的,就是让世人都看看,我心中的那座江湖。不论更好还是更坏,谁让老夫才是那个天下第一呢?
韩高之跨出一大步,然后开始笔直狂奔。
在此之前,五十里外,山路边的一个连茶肆都称不上的小茶摊,老板是个样貌普通但胜在身姿丰腴的中年妇人,刚送走了一批途径此地歇脚打尖的走卒商贩,正在收拾茶碗,忽然身边就冒出个人来,吓得她捂住胸口失声惊呼。
看清来人是个英气俊秀的青衫女子,妇人连连拍着胸口道:“哎哟客官,您打哪儿来的,怎也没个声响,可吓死我了。”
青衫女子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妇人颤颤巍巍的壮丽胸脯上,神情似有些震惊,但很快移开了视线,挑个了位置坐下,笑道:“劳驾,来碗茶。”
妇人莫名有些得意,也就不计较方才那点小事,端了茶水上桌,便在隔壁坐下,面朝山路的方向,余光却在偷偷打量这个有些奇怪的女子。
妇人心知自家卖的茶水解渴还行,真要品也品不出个一二三四来,但举止礼数不似出身普通人家的女子却喝的有滋有味,一碗不够又来了一碗,只是当她往怀里一摸,然后露出一脸为难的神情时,妇人这才恍然大悟,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感情没带银子啊!
就在青衫女子满脸窘迫,正欲开口时,妇人摆了摆手,大大方方道:“不碍事,出门在外总有不便的时候,两碗茶水也值不了几个铜钱,就当我请你了。”
青衫女子也当真不客气,厚着脸皮又讨了一碗,妇人无奈之余,打趣道:“不然再给你来几个包子馒头?”
青衫女子一脸正经道:“那倒不必,不过老板娘你跟我相识的一位故人长的很像,难怪看着面善,她也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以后定有好报。”
妇人显然不信,拆台道:“以前有个细皮嫩肉的公子哥没带银子也是这么说的,但那都是三四年前的事了。”
青衫女子面不改色,笑眯眯道:“我是说真的。”
茶摊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绵绵细雨,妇人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鬼天气,昨个儿才下了一整日,今日又坏老娘生意。而后她忽然瞪大了眼睛,方才好似有一瞬雨滴静止在半空中,她飞快的揉了揉眼睛再看,一切如常好似只是她眼花了。
青衫女子在此时放下茶碗,轻轻道了一声:“谢谢。”
妇人见她起身往外走,忍不住出声道:“诶,姑娘,下着雨呢。”
青衫女子充耳不闻。
接下来,妇人就看见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青衫在走入雨中的一瞬,天地之间仿佛被仙人施了术法,雨幕缓缓凝滞,淅沥沥的雨声却无比清晰,妇人没有眨眼,人却兀然消失在她眼前,而后雨幕不可思议的逆流倒回,快如离弦之箭激射向九天之上!
妇人跌坐在长凳上,使劲揉了揉眼睛,再抬头望去,山峦之间雾气渐散,拨云见日。
她缓缓转头望向隔壁桌面上那只安静的空茶碗,久久不能回神。
天玺元年,入秋之时,各地纷纷涌现出亲眼目睹仙迹的传言,也不知谁人笃定唯有一条与东海相隔不远的山路上,那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茶摊老板娘说的最可信。当许多江湖好汉慕名前来,那个总是被人夸好心肠的妇人才得知,那时,她请北雍王喝了三碗茶。
哪怕许多年以后,小茶摊生意依然红火,那些年轻人也好,上了些年纪的也罢,好似总也喝不腻那碗茶水,总也听不腻那段往事。
但茶摊老板娘始终记得的是女子那双笑起来格外好看的丹凤眸子,以及那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