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如利剑,坠入人迹罕至的深山。
鸟兽惊起,草木四溅。
眨眼间,大地满目苍夷。
李长安脚下割出两道宛如深渠的痕迹,身形终于在悬崖边缘堪堪停住,那个一拳将她打飞百丈远的麻衣男子踏着悠然步伐,缓缓从烟尘中走出。
韩高之在三丈开外站定,掸了掸肩头的尘土碎屑,平淡道:“我以为你要跑回北雍,最不济也得跑回武当山,毕竟在那里你才有可能赢我。”
李长安不置可否,轻笑道:“没人告诉你,不要一下把话说到头,否则容易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出了东海,想赢我也并非那般容易。”
韩高之微微摇头,纠正道:“你我之间没有输赢。”
只分生死。
李长安仍是不置可否,不论是将来对于北雍格局走势微妙的影响,还是天下第一人的号召力,他们二人之间的生死都显得格外重要,但其实这些在李长安心中都没有看起来那么重要。那年为了以防朝廷与韩高之联手,借李长安在武当山破天道时落井下石,洛阳一意孤行前往东海问剑,虽然失去玄女剑意的洛阳必定跌境,但也不至于损伤根基。天人剑胎也好,凡夫俗子也罢,一旦伤及根本,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此生注定再无提剑的可能。
韩高之此举有意还是无心,李长安已经懒得再去深究,但自己媳妇儿受了欺负,那就是比天还大的事,世上再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重要。
从武当山一路追到东海,再到这个数百里外的荒郊野岭,哪怕是期间宰杀凌霄真人,李长安也仅用了一口气。此时,她也不怕当着韩高之的面,缓缓吐出剩余的那口浊气,而后泰然自若的换上一口新气。
韩高之到底是稳坐天下第一的武夫,心胸气度自不必说,就这么安静等着李长安体内的气机逐渐攀高,直至巅峰。
当李长安双眼泛起一丝微弱的紫金之气,韩高之略有些惋惜道:“你若没有斩断与那个人的前世因果,或许今日尚有望与老夫争上一争。”
李长安没有言语,一手撑剑,一手叠放在手背上,大袖衣摆无风飘摇,身形轮廓在日光照耀下隐隐泛起一层紫金淡光,宛如谪仙。
而后,消失在原地。
韩高之巍然不动,什么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就是只要尚在人间,管他娘的什么谪仙还是剑仙,统统都要败在他韩高之的双拳之下!
一抹紫金骤然在韩高之面前炸开,不见青衫身影,只是一团蕴含着劈山之力的雄浑剑气。
韩高之身形飞快向后倒退,途中撞碎无数山石大树,直至足足三百丈外硬生生撞入一座小山丘,将岩石厚土堆积的山壁撞出一个大洞。
又是一阵地动山摇,但山林间已无鸟兽惊飞。
悬崖边缘,李长安仍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从未动过。
身上粗布麻衣被撕裂开几道大口子的中年人抖了抖泥土碎石,走出大洞时,嘴角边有了一丝酣畅笑意。
三十年前街边随意一个登堂入室的江湖武人就能把他打趴下,三十年后,连让他脚下挪动半寸的人都没有。
三百丈,一退三百丈!
而李长安的剑尚未出鞘!
孤身立于昆仑之巅的感觉,世上几许人知!
韩高之情不自禁仰天大笑:“我韩高之没有看错人,李长安,来吧!今日你我且战个痛快!”
噌的一声,不公古剑应声出鞘。
一抹青虹以流星坠地之势,沿着韩高之撞开的山路长掠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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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此处百里外,有个从东海而来的中年儒士与一名白衣飘飘的年轻女子并肩走在一条荒草丛生的小路上。女子背负一柄二尺来长的殷红符剑,容貌谈不上惊为天人,但有股与生俱来的出尘气态,她不时抬头朝某个方向望上一眼,看似有些焦急,脚下步伐却如闲庭信步。
二人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女子停下脚步,轻叹道:“李长安往西北去了,看来多半是打算回到北雍,再与韩高之分出生死。”
中年儒士没有看向西北,而是举目望向长安城的方向,道:“柳岛主,你我二人的行踪,想来已被长安城知晓,楚某倒是无关紧要,你怕是有些不妥吧?”
自打妙山峰后便杳无音讯的桃花岛岛主神色淡然,道:“无需太久,长安城就再也无法捕获天地气运了,因为有个并非人间之人已在前往长安的路上。”
中年儒士略作思量,轻声问道:“李家圣人?”
年轻女子既没承认,也未否认,继续向前道:“小天庭山的陶传林受李惟庸所托,为皇室寻龙养龙,而首阳山天师府则为中原扶龙,如今金鲤池所剩无几,那位几百年前与姜家曾是一家的赵姓天师若不出山,仅凭澹台清平难以保全,可他若出山,往后道教祖庭的名号兴许就独属武当了。”
中年儒士不以为意道:“一山不容二虎,一道不容两山。这与李家圣人有何干系?”
年轻女子没有言语,中年儒士片刻后恍然,但也未将答案脱口而出。
青天之上有神明,普天之下皆缄言。
沉默良久,年轻女子缓缓道:“楚寒山,此乃他二人之争,旁人不该插手,也不能插手。若非要阻拦,也应是王洛阳,而非你楚寒山。”
自有八斗风流的中年儒士轻轻一笑:“那我楚寒山可杀得那北契女帝?”
年轻女子转头望向东北一面,“看得,杀不得,不若你以为仅凭一个得道真人她如何能从李长安眼皮子底下脱逃,比起你,李长安更想取她性命,可长安城那位怕是不答应,否则韩高之也不会恰好就在此时出手。”
中年儒士脚下一顿,“我若偏要杀呢?”
年轻女子微微摇头,仍是不肯道破天机,只是道:“自会有人阻你。”
中年儒士斜眼看向身边这位练气宗师,言辞间带着似有若无的杀意:“是你,还是那姓卜的道人?”
年轻女子微微一笑:“兴许是天师府那位百年不曾出世的老天师,又兴许是四大宗师的陆明阳。”
走到一处岔路口,二人皆停下脚步。
年轻女子轻叹道:“天底下没有陆地神仙杀不了的人,只有不能杀之人。”
言罢,她继续朝西北走去。
中年儒士默然收回目光,缓缓转身走向另一条路,低声喃喃:“是时候去看一看了。”
那座天下首善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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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钦天司。
身着明黄龙袍的年轻女帝站在那条悠长的走道中央,低头凝视着脚下深不见底的漆黑巨池。
一个时辰前,东南的水面泛起一阵轻微涟漪,不过片刻便趋于平静,而后再往西一点,骤然涌起一股水花,且隐约似有紫金之气缠绕,半柱香过后,又有金黄罡气与紫气相互辉映,一路绕过中原腹地往西北直掠而上。
样貌瞧不出年纪的青袍女冠从走道另一头缓步走来,年轻女帝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澹台清平,李长安若顺利回到北雍,韩高之赢她的几率是不是就不大了?”
澹台清平站在女帝身后,望向脚下的深池,淡然道:“微臣只可仆算人间诸事,寻觅这等顶尖高手的行踪也得倚靠藏龙阵,远不及那些天赋异禀的练气士,至于他二人谁生谁死,就更算不出来了。”
年轻女帝似笑非笑,“既如此,那当年你可算出来最后坐在龙椅上的会是朕?”
澹台清平没有言语,年轻女帝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答案,转而问道:“藏龙阵可感应天下气运,为何捕获不到那人的行踪?”
澹台清平解释道:“那人如今身份不同,又身负天人气运,若有心藏匿,除了拥有天规砚台的卜玉郎怕是没人能找到她。”
年轻女帝啧啧道:“真是可惜啊,难得她自投罗网一回,往后可就没这么好的机会了。”
澹台清平不以为意道:“即便此刻她就站在陛下面前,陛下当真会杀她不成?”
女帝轻轻一笑,也不避讳道:“那倒也是,倘若韩高之输了,她再一死,到时北契群龙无首内患外忧,朕很难忍得住不发兵攻打,虽说还有个武功领兵都不输的白起,但李长安若就此得势,朕岂不是自寻麻烦。”说着,她的目光缓缓向上落在最西北,“听说林大人已经顺利入北?”
澹台清平回道:“是,而且程青衣已在回京的路上。”
女帝缓缓蹲下身,将手伸出走道外,但似乎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池水远不及所看见那般近,她只得悻悻然收回手,道:“有人志存高远,就有人明哲保身,澹台清平,你在上山修行那么多年,可曾看清过人心?不如替朕算算,林大人此去是反是忠?”
素来不参与朝政的女子国师,坦然道:“微臣算不出来。”
女帝也没恼怒,反而笑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朕已经让林杭舟门下那些受到牵连,以后在长安晋升无望的门生写信给他们的老师诉苦,这些人里总有那么一两个心有怨气的可用之人。世人若皆清,朕的池塘里可就没鱼了,你说是不是?”
澹台清平面色微沉,没再言语。
女帝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不怎么平静的池面,一面迈步朝外走去,一面轻声念着一个名字,“程青衣……”
朕已给过你机会,你为何还回来?人人都想做闻溪道,但没人敢做闻溪道,这个道理你都不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