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当空,海风微凉。
分明是一副良辰美景的大好场面,闻讯赶来的城中百姓却觉着头顶似有雷云笼罩,随时可能老天震怒就是一场瓢泼冷雨。
乌泱泱的围观人群渐渐安静下来,起先还有人与身边的同伴交头接耳,到最后,整条街道归于死寂。有人一脸莫名,有人不自觉咽了咽唾沫,也有人心慌意乱,众人面面相觑,好似都有些后悔来凑这个不该凑的热闹了。
以往登楼者大都无需韩高之亲自动手,也就鲜少有人感受过这般喘不过气的压势。而那些够资格让韩高之出手的高手,很是讲究风范风度,开打前都会挑一处视野好又远离闹市的地方,既方便远观的看客在适宜的时候拍手叫好,也不至于惨败时的模样过于难堪。
修鱼城自打有了“江湖城”的别名后,从来就不缺大隐隐于市的高手高人,这些人自然不会如街道上的好事之徒一般凑到跟前去看热闹。观潮阁四周的酒楼茶馆都有一两间视野极佳的雅间,就算原先没有的,心思稍活络的掌柜也都费尽心思硬生生隔出一间来。
位于观潮阁西南面的一处茶楼雅间便是如此,视野虽说不及旁边的酒楼,但因为屋顶上四人此时的站位,反倒给了这边看客一个瞻仰青衫风姿的绝好机会。
腰间悬挂赤白双刀的年轻女子坐在临窗的位置,稍稍转头便可将窗外景致一览无遗,她旁边的魁梧男子在那公子哥跃上屋顶时,饶有兴致的提醒自家宗主马上就有好戏开场,可当一黑一青两道身影接踵而至,魁梧男子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女子脸色,没再吭声。原本今日是来与昔年老宗主的故友叙旧,没成想刚送走那位江湖前辈,就赶上了这般难得一遇的大场面,偏偏自家宗主还与那位青衫女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往渊源。
当今在武道上与男子平分秋色的女子凤毛麟角,而能在刀法上独占鳌头的就只有一个,拾刀庄南泉柳。
她放下那杯送到嘴边却没来得及品尝的东海特色茶,起身走到窗下,刚站定就瞧见隔壁酒楼的窗户探出一个脑袋,朝她裂嘴一笑,挥着手打招呼道:“南庄主,无巧不相逢啊。”
南泉柳认得,这个在此时还能嬉皮笑脸的年轻剑客,正是那日在龙泉山庄有过一面之缘的王越剑冢弟子陆难行。南泉柳客气的点头回礼,目光不经意扫过斜对面的一扇窗户,里头坐着一位儒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只露出了半个身形,看不太真切,但那股风流儒雅的气度却非比寻常。
南泉柳正思量间,便听隔壁的陆难行有意卖弄道:“想知道那位是谁吗?”
南泉柳淡淡斜了他一眼,“你知道?”
背负王越剑的陆难行嘿嘿一笑,半个身子趴在窗沿上,伸长脖子朝南泉柳那边凑近几分,压低嗓音道:“我来东海前前后后加起来都有近一年的光景,城里就没我不知道的事儿,我告诉你,那个人啊,就是东越楚狂人。南庄主尚未见过本尊吧,你瞅瞅,那就是。”
南泉柳眉头微蹙,显然半信半疑。
陆难行也跟着皱眉:“怎么,你还不信?”
尚在龙泉山庄时便听人说有人在东海瞧见过楚寒山的踪迹,这不算稀奇,这些已经超脱天地的陆地神仙素来都是来无影去无踪,任何时候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没什么好奇怪的。
南泉柳微微摇头,目光跃过陆难行,看向屋顶的四人。
一个天下第一个人,一个陆地剑仙,一个看不出深浅但实力应当不会弱于前两者太多的黑袍老道,还有一个气运远胜于气机的年轻公子,再加上一个隔岸观火的儒圣。明里暗里一下就现身四位陆地神仙,已不是惊世骇俗足以形容,简直就是江湖百年从未有过的壮观奇景。
但这于容纳了尽半数江湖人的修鱼城而言并非好事,因为只要这四人当中任何一位出手,一旦厮杀起来,半座中原江湖便将顷刻消失。
站在南泉柳身后的拾刀庄客卿黄斧似乎也察觉出危机,低声询问道:“庄主,咱们要不要先退出几里?”
南泉柳几乎没有犹豫,点头道:“退。”
听闻此言,陆难行惊讶道:“南庄主,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哪怕看上一眼说不定就能在修为上突飞猛进,尤其是于你我二人这般境界,当真不留下?”
南泉柳下意识往斜对面的窗户瞥了一眼,已不见儒士身影,当即毫不犹豫抱拳道:“告辞。”
在陆难行满脸错愕的不解中,南泉柳领着客卿黄斧转身下了楼,同样,南泉柳其实也不理解这个出身百年宗门天赋又极高的剑冢弟子,为何不惜以命搏境界。修为攀升的速度慢一些便慢一些总会有逐渐圆满的一日,可没了命,拿什么登顶巅峰?脚踏实地的女子宗师大抵永远都不会明白那种豪赌一把的欲望野心。
城外边缘的一处海岸断崖,中年儒士迎风而立,眺望向那座随时可能一触即发的观潮阁,对于身后走来的两人没有丝毫敌意。
南泉柳有些意外惊喜,顿足片刻,缓步上前,与中年儒士并肩而立,客卿黄斧则十分识趣的停在几步开外。
虽不曾相见,但也算是武道前辈与晚辈关系的两人都没有言语。
风中夹杂着丝丝海腥味,许是隔远了距离,又许是身旁就站着一位入圣已久的仙人,那股威压的余势被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过了半晌,城内仍是不见动静,已是大长生境圆满的南泉柳轻轻呼出一口浊气,轻声问道:“前辈是为了表明立场才故意出城的?”
中年儒士微笑道:“我答应过韩高之,他与李长安之间的宿命之争,不论何时出手,我都绝不干涉。”
南泉柳犹豫道:“若是此刻北契大军正南下叩关呢?”
中年儒士想也没想道:“倘若需要李长安时时刻刻守在那里,那破关也就是迟早的事。”说着,他转头看了一眼女子宗师,“听闻你祖上乃是北雍人,你父亲为何选择在毗邻的沂州开宗立派?”
听闻此言,南泉柳没来由记起庄子里那间常年无人文静的小屋子,年幼时她曾偷偷进去过一次,里头什么家什摆设都没有,唯有一件悬挂在衣架上的旧甲胄摆放在屋内最正中的位置。后来听庄子里的老人提及过,那里曾是祖父的卧房。
南泉柳收敛起心神,轻叹道:“晚辈也不知缘由。”
末了,南泉柳怔了一下,微微讶异道:“先生知道晚辈?”
中年儒士笑而不语。
忽然,他微眯起眼,沉声道:“来了。”
这两个字不是说给南泉柳与黄斧听的,而是替相互对峙的四人当中的其余三位说的,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包括中年儒士在内,大都只猜到率先发难的大概会是那位一甲子前就已经睥睨天下的西北藩王,可没人想到,大难临头的竟是四人中最不起眼的黑袍老道。
古剑出鞘的一瞬,当街众人都清晰的感觉到身后一股彻骨寒意,就像是在冰天雪地的时节有人冷不丁往后衣领子里塞进一大把雪,而后被体温融化的雪水还顺着后背缓缓往下淌。
旁观者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身处于冰窖之中的黑袍老道何等难熬,他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打消了。此时他才真正明白,先前看似险象环生的一路追杀,不过是李长安有的放矢的从容,撵着他一路南下,就是为了寻到他背后的正主。眼下李长安要杀他,那他就必死无疑。
不公出鞘后,便失去了踪迹。
李长安只是抱着剑鞘,纹丝不动。
方才的森森剑意宛如镜花水月,底下的看客们尚未来得及反应,便好似被一双双无形的手推出了厮杀范围。
一道模糊可见的气墙拔地而起,竖立在众人眼前,隔开了以四人为中心的一个小天地。
这般大手笔不用去猜,奔着杀人而来的西北藩王显然没这么好心肠,那个修为不够自身难保的年轻公子哥与黑袍老道的处境差不多,已顾不上他人安危,余下的自然就是泰然自若到尚且有闲情坐下来寻个舒坦姿势的麻衣男子。
自知无望的黑袍老道闭上眼吸了口气,复而睁开眼,深深凝望了一眼年轻公子哥,坦然笑道:“平生修道不问缘,半入俗尘半入山,可惜未能亲眼看到北契大军破关的那一日,虽憾无悔。”
耶律楚才脸色阴沉至极,转头冲李长安怒道:“今日你若杀我道宗真人,他日我定让中原江湖百倍偿还!”
李长安的眼神好似看着一个被欺负了却无力还手只能放狠话的顽劣孩童,笑容轻蔑道:“你信不信,等会儿我收拾完了这个臭老道,就打断你的手脚,让你一辈子都困在东海?”
没等耶律楚才再开口,黑袍老道猛然浑身气机暴涨,破碎道袍剧烈鼓动,而后朝着耶律楚才推出一掌,“走!”
此刻若是有人抬头望天,便能发现刺眼的日光下有一点不起眼,但璀璨如夜幕流星的青紫光芒,正急速从九天之上坠入东海。
被老道夹杂着暗劲的一掌直接打出城外的耶律楚才,在倒退途中猛然抬头,那颗青紫流火不是旁物,正是那柄出鞘古剑!
再往屋顶上看去,一道黑影绽放出如同白昼的雄浑罡气,骤然拔地而起,仿佛视死如归一般迎面朝着古剑撞去!
两者兵戎相接,碰撞出震耳发聩的巨大声响,众人纷纷捂住耳朵,仍有人七窍流血痛苦倒地。
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如海浪般铺散开方圆十里的范围。
平稳落地的耶律楚才只迟疑了片刻,决然转身,就在这一刹那间,她没看见半空中古剑以不可阻挡之势凶狠贯穿了黑袍老道的胸口。
坠入海里之前,黑袍老道便已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尸首。
古剑在半空转了一圈,悠然回到鞘中,宛如杀鸡宰牛般轻松自如。
李长安没去管逃出十几里外的耶律楚才,而是缓缓抬头,看向坐在观潮阁顶的麻衣男子。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场飞来横祸即将结束时,麻衣男子站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轻描淡写的道了一句话。
“择日不如撞日?”
酒楼雅间内,被剑气掀翻在地的陆难行脸色惨白,艰难攀着窗沿爬起来,冲着窗外大喊:“韩前辈,咱们说好了让我先问过剑,你再出手的!怎么说话不算话呢!”
可下一刻,屋顶两人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原地。
海风拂过,阳光惬意,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