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那个从来不老实待在自己封地的西北藩王,在把长安城闹的沸沸扬扬后,又在扬州掀起了一阵狂风暴雨,紧接着就拍拍屁股悠哉悠哉去了东越。当世人还在头两件大事上津津乐道时,那位胭脂评第一美人的东越女帝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扔进了名叫李长安的火坑里。声势之迅猛,一下就在两朝燎起了熊熊烈火,只是不管世人如何议论是非,两位当事人都仿佛置身事外,自打那日之后,洛阳就开始深居简出,除却上朝谁人一律不见。李长安就更加行踪飘忽,连掌管钓鱼台所有大小谍子死士的玉龙瑶都不知晓她到底身在何处。
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北契王朝有个震惊世人的消息,在天玺元年开春之际不胫而走,原本是七皇子的耶律楚才,一夜骤变,成了继商歌新帝,东越女帝之后,第三位九五之尊的女子皇帝。
三国鼎立,三位女帝,史无前例。
天下哗然。
商歌庙堂上的黄紫公卿一反常态,在此刻鸦雀无声,甚至连一丁点涟漪都不见。他们能说什么,女子掌权世道将乱?那早在二十八年前先帝登基时就该乱了,那享了二十八年太平清福的他们岂不是自打脸面?
东越庙堂同样极为默契的修起了闭口禅,秦晋卿与晁文潜两位肱骨老臣甚至向皇帝陛下讨了一份不合情理的圣旨,准许他二人无大事不上朝。在许多人看来,这是两位老臣心灰意冷辞官致仕的先兆,也是东越国祚式微的大势所趋。既如此,这些注定即将退出舞台的东越朝臣也就没多少人真正关心天下大事了。
而有那位曾挂六国帝师印老人坐镇的北契王帐,在四个皇子夺权之争,新帝初登大宝之际,仍旧一如既往的平平稳稳。这个在中原士子眼中尚未开化的蛮夷之地,好似人人对此漠不关心,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包容胸襟,他们的皇帝陛下是男子也好,是女子也罢,都不妨碍雄鹰俯视中原的勃勃野心。
一阵热潮席卷过后,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天下奇观很快就沦为老百姓们茶余饭后的消遣,真正借此大作文章,搅起风浪的仍然是那些自诩文人傲骨的读书人。
李长安坐在小院廊下,手里拿着一份本该送往统帅府的朝廷邸报,似笑非笑:“我猜这些叫嚣的最厉害的学子士子里,有一大半在国子监,剩下的一半是随波逐流,另一半是投机取巧。”
坐在一旁小茶几边筛选谍报的李相宜抬了抬眼皮,问道:“王爷怎么不说士林扎堆的江南道,还有天下名仕尽出此的太学宫?”
今日不佩刀的燕小将军极有自知之明,帮着李相宜处理谍报,连头都不抬,只竖起耳朵听。
李长安搁下邸报,双手拢在袖中,悠悠道:“太学宫素来只评风雅,不论时局,做学问就一心做学问,教书的先生如此,教出来的学生大抵也都如此。故而有人说,江湖浩然在武当,文人清风在太学。至于江南道嘛,那里可是姜凤吟的地界儿,你以为她这些年韬光养晦就真的只是风花雪月不务正业?不如你数数,三省六部有多少人出身江南道?对于他们而言,什么女子掌权早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人能为他们带来多少名利,三国女帝有何稀罕,漫天神佛多少仙子女菩萨数都数不过来,谁还为这点小事上纲上线。”
燕白鹿听的一愣一愣,末了回过味儿来,忍不住小声道了一句:“歪理邪说。”
李相宜低头偷笑,眼神嗔怪的瞪了她一眼,燕白鹿立即正襟危坐,仿佛什么也没发生。
李长安看着二人在她眼皮子底下眉目传情,皱了皱眉头,不悦道:“让你们找的宅子去找了没,咱们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让本王一直在驿馆住着,像话吗?”
李相宜抬头淡淡瞥了她一眼,阴阳怪气道:“怎么没找,昨个儿就与您说过了,不是您自个儿说这小院住着舒坦想多住两日,您忘了就忘了,可莫冤枉奴婢。”
以往两人不对付的时候,李相宜才会自称“奴婢”,当下李长安用脚趾头都看的出,显然这妮子是不满她这个多余的存在。孤家寡人的李长安暗自叹息,想着干脆眼不见为净,于是问道:“宅子在哪儿?”
李相宜抬手随意指了个方向:“就在统帅府隔壁街不远,门口还挂着两个大红灯笼,整条街就属那宅子最不气派。”
李长安愣了一下,“最不气派?”
李相宜斜眼看来,“不是您吩咐的吗,低调行事,您又忘了?”
接连两回搬石头砸自己脚背的李长安霍然站起身,迈开步子就往院外走,燕白鹿赶忙起身跟上,嘴里喊道:“王爷,末将同……”
李长安不耐烦的一挥袖,头也不回的道:“不必了,我自己去,免得耽误你二人卿卿我我。”
拿不定主意的燕白鹿呆愣在原地好半晌,回头就见李相宜看着谍报,一脸小女儿家的得意洋洋。燕白鹿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只能乖乖坐回小茶几边,奉命卿卿我我。
驿馆大厅,时刻候着的驿丞只觉面前刮过一阵风,等反应过来恍惚间只瞧见门外一角青衫掠过,再追出门去哪有人影,只当自己老眼昏花。
独自出了驿馆的李长安尚未走出这条街,就与迎面而来的一名高大武将撞了个正着。
数日前临时接到调任急招,从青野郡千里迢迢而来的关青山翻身下马,抱拳拱手。那日在驿官小院匆匆见过一面之后,李长安便命他即刻走马上任统帅将军一职,但不对外声张,知情者唯有陈重郭荃二人。
这个五年前还只是富贵人家中做护院教头的中年汉子,为家主入山寻灵药,也是命中该有,不仅亲眼目睹青衫出不周,还得李长安赠予灵药。此后听闻种种传奇事迹,感恩之际,关青山决心赴北追随。这才有了那日青野郡,机缘巧合的再见相逢。起先听说关青山是为一株灵药报恩,李长安不禁哑然失笑,但见信中关青山一口一个咱们北雍,且极为自然的以北雍人自居,李长安便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
关青山的忠心毋庸置疑,就如同那个名叫贺烯朝的西蜀剑客,虽血海深仇却打心底的仰慕她,有些人的真心与否,一眼就能看出来。
关青山四下张望了一眼,低声道:“王爷,卑职有要事禀报。”
近日因统帅府惨遭横祸,朱永成朱立父子接连被刺客割走了脑袋,朱哮海当场吓出了失心疯,整日如鬼魅一般在府邸游荡,朱啼娇不知所踪。故而眼下城内戒备森严,白日里也有守城营的甲士定时巡街,披甲佩刀的关青山倒不怎么显眼了。
李长安笑道:“正好,本王要去看看宅子,你若不急着走就陪本王一同去吧。”
关青山朝身后几名随行骑卒摆了摆手,独自跟在李长安身后,沉吟半晌,才小心翼翼道:“王爷,统帅府的事已清理妥当,兵营那边揪出几个有异心的朱党余孽,如何处置,还请王爷发落。”
李长安淡淡斜了他一眼,勾了勾嘴角:“朱党余孽?看来你在青野郡没少被人下绊子,对于官场那套说辞很是熟稔嘛。”
关青山慌忙低头,不敢言语。
李长安也没继续挖苦,转了话锋道:“你亲自去看过,朱哮海是真疯还是假疯?”
据关青山所知,前两日陈重便亲自去驿馆与李长安事无巨细的禀报过,他没问李长安为何多此一问,既然不惜将他这个外人千里调任,说明李长安始终信不过那两个临时倒戈的北平将领,至于以后信任与否,那是以后的事。
关青山压低嗓音道:“启禀王爷,卑职前后找了几名当地颇有名气的郎中,皆言疯到药石无医。”
李长安微微点头,“这些事往后你就不必插手了,都交由那二人去处理,眼下最紧要的是兵营那边。关青山,既然你有本事凭自身在青野郡爬到都尉的位置,那几个朱党余孽就都由你处置,要杀要剐本王都不过问,不论你用什么手段,本王只要你笼络住这五万军心。倘若你本事不济……“
说着,李长安停下脚步,转头看向这个面容白净且心思细腻的高大武将,微微一笑:“那就滚回青野郡,除非北契大军冲破古阳关,否则这辈子本王都不会让你踏足边关一步。”
关青山以拳击掌,沉声道:“卑职,定不负王爷厚望!”
李长安扫了一眼周遭行人,咳嗽一声,继续前行。
关青山倒不在乎,面带喜色的跟在后头,步伐比之先前轻快不少。
李长安瞧见前边儿不远,檐下挂着两盏随风轻摇的大红灯笼,缓缓道:“陈重此人城府颇深,他对朱永成积怨深重,却能二十载隐忍不发,难保对燕大将军毫无怨气,但此人也确有将才,本王在北平郡的这段时日暂且让他与郭荃辅佐你,你若能与之结交最好,若他始终对你心存戒备,便点到为止,莫让他以为你是受本王指使。”
关青山沉吟片刻道:“王爷以为此人将来易生二心?”
李长安笑了笑:“顶多也就是投靠朝廷,他敢拿朱永成的脑袋赌前程,不一定就有胆子勾结外敌。”
关青山想的是那帮子从两北大战中脱颖而出的老将,听闻此言,顿时吓的不轻,但又不敢开口解释。
行至宅院门前,李长安抬头望去,忽然压低嗓音道:“关青山,你先回去,不必陪本王了。”
摸不着头脑的高大壮汉愣了一下,躬身抱拳转身离去。
李长安推开大门,缓步走过影壁墙,满庭萧风瑟瑟,厅堂正前的空地上一袭紫衣背对而立。
紫衣盈盈转身,嫣然一笑。
“公子,许久不见,可安好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