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章想见见你
开春时节却满庭枯叶,廊道檐下随处可见蛛网缠绕,从里到外都透着萧瑟气息,除却还算宽敞明亮,这座宅院当真是半点看不出气派的模样。
紫衣女子独立庭中,没给这座宅院带来一丝生机,反倒有几分融洽的黯然,正如她的身份一般,坟山马停坡山主,二者都光鲜不起来。
李长安曾无数次在过往的谍报上看到紫衣女子的名字,丑奴儿。当她离开东越时,就有数名钓鱼台的谍子死在古阳关外,其中有一个是二品龙门的老谍子,那是最后一次在谍报上见到这个名字,所以紫衣女子出现在这里,李长安并不奇怪。
李长安站在影壁旁,没有更近一步,眯眼打量这个已然脱胎换骨的坟山新山主,说新其实有些不严谨,毕竟早在五年前那场生死一线的冲河一战后,紫衣女子就已经成了坟山的新主人。
李长安大大方方摊开双手指了指自己,笑道:“如你所见,我好的很,多谢姑娘挂记。”
丑奴儿略施粉黛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婉笑容,柔声道:“那我就安心了。”
李长安看着这个与五年前不论仪容举止都相差甚远的紫衣女子,微微皱眉道:“你一个人?那个姓耶律的王八蛋呢?”
丑奴儿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道:“我们在古阳关便各自分开,我只知晓陛下许是去了东海。”
李长安冷冷一笑:“她就这般自信?以为整个中原都没人杀的了她?”
丑奴儿微垂眼帘,没有言语。
二人各自沉默,论立场她们是敌非友,但抛开身份她们之间的交情也说不清是深是浅,若说那年英雄救美只是一场萍水相逢,之后在倒马关丑奴儿为报恩情,出其不意宰了慕容摩诃,这颗脑袋不仅无形中促使李长安迈出封王的第一步,也让丑奴儿从中获利不少,可谓相互共赢。但在两朝随时可能剑拔弩张之际,这种似敌非友的关系就显得格外不合时宜。
许是为了缓解气氛,丑奴儿一面转身朝院内走去,一面提议道:“公子不是来看宅子的吗,那我陪公子四下走走。”
李长安没有应声,只是迈步跟上,丑奴儿刻意放缓了脚步,等着与她一道并肩而行。
二人缓步走在廊下,李长安身形修长,时不时低头躲避垂下来的蛛网,丑奴儿悄然抬臂挥袖,整条廊道瞬时不见尘埃。
双手拢袖的李长安面色淡然,缓缓开口道:“当年我始终想不明白慕容摩诃为何会死在你手上,后来在一本古籍上看到一种古怪的驭物心法才恍然大悟,有点儿近似练气士的悟境,明明只是三品小宗师,却能灵光一现悟出堪比一品实力的招式,但超脱天地的练气士也仅能悟出一招一式,且悟性运气缺一不可。你就不同了,以你如今金刚境的修为,只要给你可趁之机,陆地神仙之下应无人可避。”
丑奴儿好似受了夸赞一般,笑容腼腆道:“公子所言,大致上相差不离,不过看似得天独厚,但我也仅能出手一次而已,出手之后,即分生死。”
李长安稍稍沉吟,继而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丑奴儿偏了偏头,问道:“公子不问我们此行目的何在?”
李长安转头看向她,神情古怪,也没作他想,顺着话头往下道:“你们大摇大摆的来北雍,还杀了我的人,想做什么?”
丑奴儿有种莫名的欢喜,笑盈盈道:“来此之前,我答应陛下,公子若什么都不问,我就什么都不说,但公子若问了,就莫怪我知无不言。”
李长安一瞪眼,不可置信道:“这般胡闹,她也答应你!?”
丑奴儿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道:“其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陛下此番来中原就是为了杀一些人,做一些事,然后就回北契老老实实做她的皇帝。”
李长安停下脚步,盯着她看了好半晌,丑奴儿也极其配合的任由她打量,四目相对良久,李长安率先别过脸,继续前行。丑奴儿也未多言,默默跟在后头。
二人一前一后走进后宅小院,李长安看了看满院的枯枝败叶,平淡道:“我猜她多半没告诉你,她要去杀谁,要做什么事,否则也不会让你独自来见我。”
哪知,丑奴儿出乎意料道:“北雍要杀的人不多,朱永成是其中一个,不过我来迟了一步。”
正要抬手揽枯枝的李长安猛然转身,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道:“还有谁?”
丑奴儿想了想,小心翼翼道:“能不能等我杀完,再说出来。”
脚下枯叶犹如热锅中的黄豆,沸腾战栗,丑奴儿低头沉默了片刻,眼神逐渐黯然,继而又扬起一个浅淡笑容,“骗你的,我来就是想见见你。”
小院重归寂静。
二进的小宅院一眼就能看完,花费不了多少功夫,二人沿着来时的廊道返回,只是走的更缓慢。
李长安突然嗤笑出声:“什么叫做回北契老老实实做她的皇帝,说的好似这趟出门远游是她耶律楚才最后一次任性妄为一样。”
丑奴儿低垂眼眸,轻声道:“公子不知,此番涉险老帝师是不答应的,还险些负气离开王帐,后来不知陛下用了什么法子,软磨硬泡了大半月才安抚住老帝师,且对天发誓,这是最后一次孤身入中原。”
李长安眉峰一挑,半玩笑道:“怎么着,下回就带上她的百万大军一起来?”
丑奴儿没有吭声,眉宇间流露出的细微神情却显而易见。
廊道不长,一眼就能望到尽头,李长安没继续难为这个处境特殊的女子,转了话锋道:“慕容喜可还活着?”
曾经受尽欺凌的丑奴儿波澜不惊,面色平静道:“那年我回了坟山,她回了慕容府就再没见过,前两年她嫁给了苏元敬的长子,勉强保住了慕容家在南庭所剩无几的地位,今年年初路过倒马关,听人说苏府喜添新丁,母子平安。”
李长安不由的皱了皱眉头,虽说世族倾塌后家族里的女子免不得沦为权柄的牺牲品,但记起那夜某个花甲老奴的临终遗言,心里仍旧有些不是滋味。若将来某一日她也不在了,那身边这些女子的下场不一定比慕容喜更好,至少慕容喜尚有归处。
丑奴儿微微侧目,“公子好似不满意这个答案?”
李长安轻轻摇头,扯了扯嘴角道:“我记得你还有个师兄。”
丑奴儿收回目光,冷冷道:“杀了。”
李长安并无惊讶,只是愣了愣,想说原来你也是孤家寡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行至影壁前,丑奴儿停下脚步,转身看向李长安,好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她只轻声问道:“公子,当年你没答应收我做女婢,后不后悔?”
李长安笑着摇头:“北雍王府如今几百号仆役婢女,不缺你一个。”
丑奴儿惨然一笑:“可我后悔。”
她轻轻柔柔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辞别,没有说来日相逢,转身一闪而逝。
因为她说,她只是来看看。
影壁后走出一身红袍武服的李相宜,她安静站在李长安身后,不言不语。
许久,李长安抬头环顾一周,嗓音平静道:“这个宅院挺好,清静,就定这里吧,晚些时候找人来打扫打扫,明日咱们就搬进来。”
两人出了宅院,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临近驿馆,李长安忽然问道:“你知道她是谁?”
李相宜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道:“坟山山主,年幼时被慕容摩诃从倒马关的人贩子手里买回去,体魄虽弱但根骨奇特,所练心法就算在旁门左道中也属异类,慕容摩诃原本将她做为杀手锏培养,但不曾想反被其害。如今她在耶律楚才身边份量只重不轻,据说逼宫那夜,除却宇文盛及的几千精兵,她一人一口气就杀光了王帐十六位高手,若武评有十一个位置,那她就是那第十一人。”
李长安轻轻叹了口气。
李相宜加快几步,与她并肩而行,隐约带着几分怒气道:“我知道你不愿杀她,哪怕机会就在眼前,方才我感觉你的杀机,但只有杀气,没有杀意,你根本就不想杀她。”
李长安苦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有点后悔了。”
李相宜脚下猛然一顿,一把拉住了李长安的衣袖,沉声道:“以后你不愿杀的人,我来杀。”
李长安没有回头,也没有抽回衣袖,所幸这几日城中禁严,驿馆附近原本来往行人就不多,也就没人注意到她二人。
李长安不知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长叹一声,“女儿家家的,以后少说这种打打杀杀的话,而且天底下也没有我不愿杀的人,只有我杀不了的人。”
李相宜神情古怪,狠狠甩开她的衣袖,大步流星朝驿馆走去,留下冰冷的四字:“妇人之仁!”
李长安看到她进门时还不忘转头狠狠瞪来一眼,不禁摇头失笑。
过了大厅,李相宜便放缓了步伐,其实方才她听清了那声嘀咕,李长安说,若叫燕白鹿听去,非得跟她拼命不可。
李相宜不自觉唇角微扬,悄然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