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奉末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当枯谷涧这条满目苍夷的小山路上铺满余晖时,有个小姑娘从龙泉山庄方向迎着夕阳缓步走来,她身后两尾麻花辫随着步伐一摇一晃,煞是灵动好看。若非她身后不远还跟着一匹通体雪白的大狼,便与邻家走出来的小家碧玉无异。
小姑娘走的很是目中无人,对路边那对凄惨师徒半点同情都欠奉,径直走到那具躺在路中央的尸首跟前,而后拎起那颗不知何时从一个中年人的面貌变为满脸沟渠白发苍苍的老人头颅,返身又朝师徒二人走去。
雪狼倒是人模人样的蹲坐在几步开外,很懂礼数的朝李长安点了点脑袋。
李长安没来得及回礼,眼前就被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挡住,小姑娘板着一张脸,生硬问道:“这是红鹿山魔教教主应天良?”
李长安有气无力的眨了眨眼,小姑娘显然有些狐疑,把头颅拎到自己眼前又重新仔细端详了一阵,自顾自道:“小姨说当年屠村便是这些魔教所为,只因要取娘亲的那滴心头血为皇帝续命,还说夫子一直不告诉我真相,是怕我年纪太小钻了牛角尖去跟朝廷拼命,可现在我长大了,有些事也想的明白了,但我还是不懂……“
小姑娘看向血污下显得脸色更加惨白的李长安,“为何偏偏你一离开,村子就被屠了。小姨没说,我也没问过,我只想听你亲口说。”
李长安张了张嘴,但没发出声,似是想告诉小姑娘自己眼下没法子开口说话。
小姑娘却丝毫不领情,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盯着她,似铁了心要等出个结果。
此时,一旁的李得苦终于从巨大的悲痛中回过神来,上一次失去至亲之人还是在五年前,但那时太过慌乱,她甚至没来得及看见老李头儿是如何倒在血泊中,就被那双粗糙大手推出了狗洞,后来也只顾得上逃命,没有太多心思拿来浪费在生死离别上。可如今女子温热的身躯在她怀里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她才终于切身体会到离别之痛。
这世上什么都可以习惯,都可以麻木不仁,唯独生离死别这四个字,最痛。
李得苦抬起头,泪眼朦胧,她抬手抹了把脸才看清眼前站着的人,有些诧异道:“你是……”
绿袍女子身边的小丫头,记得好似叫……
“桑榆……姑娘?”
李长安眼下也没心思探究二人是如何相识的,看了一眼李得苦,喉咙里似是塞了一把破剪子,嗓音嘶哑道:“这是我徒弟,李得苦,兴许……年长你一岁。”
吴桑榆面无表情,目不斜视,不为所动。
一败涂地的李长安轻叹了口气,朝吴桑榆招了招手,小姑娘将信将疑,上前一步在她跟前蹲下身。
李长安抬手伸出一指,吴桑榆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只见她嘴唇蠕动了一下,无声道了四个字,“莫要后悔。”
吴桑榆反倒不再迟疑,指尖轻点在她额间。
眼前一瞬黑暗一瞬明亮,模糊的景致逐渐开朗,吴桑榆呆愣了一下,泪水汹涌。
这里不是别处,正是那年炊烟袅袅,温暖祥和的小邻村。
她此时正站在进村的小路口,没有噩梦中的血流成河,没有少年死不瞑目的头颅,也没有糖葫芦。
一袭青衫明媚的李长安缓步走来,一如当年宛如画中仙。
吴桑榆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佩刀,顿时如梦初醒,她还是她,再也回不去了,哪怕是在梦里。
李长安沉默了片刻,平静道:“随我来。”
吴桑榆抹了把脸,抬起头,面复如初,“这是什么?”
李长安迈步朝村子里走去,头也不回的道:“真相。”
吴桑榆一路走来,四下张望,满眼尽是留恋。当年跟着小伙伴每日嬉笑打闹,村里的每条路都无比熟悉,张婶家的鸡窝,陈叔家的牛棚,老马头儿家的猪圈,都是他们时常光顾之地,还有村头孙寡妇家小菜圃的萝卜长的最是水灵,每回去偷吃都得被年轻寡妇拎着笤帚撵半个村子。后来夫子来了村里开设私塾,教他们何谓礼数,何谓君子取财有道,这些混账事便再也没做过,村民夸夫子教的好,孙寡妇再见着这帮猴崽子也有了笑脸,时不时还送些可口萝卜解馋。
吴桑榆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少年家的门前,看着门框上那幅旧春联怔怔失神。那日她去城里替父亲卖草药,临走前少年塞给她几颗铜钱,说是娘亲给的,其实她知道是偷来的,便要挟少年糖葫芦得有她一半,否则便要揭发他。少年不情不愿的答应了,还嘱咐她买些红纸回来,就当提前给年关预备着,到时候再让老夫子赐一副新桃符,他娘亲看在墨宝的份上打他屁股也会打轻些。
吴桑榆颤颤巍巍伸出手,似是想摘下旧春联,但她的手停在了半空,小邻村不复存在,少年死了,父母也死了,没人也没有必要换上新桃了。
小姑娘抿了抿嘴,别过脸,继续前行。
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村中央的岔路口,李长安停下了脚步,吴桑榆看见小路另一头走来一个人,那人撑着一柄不合时宜的黑色油纸伞,须发花白了大半,一身漆黑儒衫称的老者面色尤为苍白无力。
李长安在此时开口道:“此人名叫李惟庸,那老头儿应当与你提及过,他便是那位龙椅背后的卧龙先生。走吧,跟上去看看,你就都明白了。”
迎面而来的老者对二人视而不见,跟着范西平见闻颇广的吴桑榆并不奇怪,这里应该是三教中人所说的虚无镜像。
跟在老者身后,拐过岔路口便到了那间吴桑榆极为熟悉的私塾。
坐在小院里的老儒生好似知道有客来访,早早煮起了茶水,摆好了板凳。二者只是眼神相交,撑伞老者便自顾走到那张空板凳前坐下。
许久,两个年岁加起来堪比半代王朝的老人始终没有言语。
直到面前那杯茶水凉透,撑伞老者才缓缓开口道:“先生曾说,师兄弟几人中唯有你范西平眼光看的最长远,但我以为,看的长远并不一定能走的也最远。薛弼为江山社稷求死,我便成全他,你也想让我成全你吗?”
老儒生冷笑一声:“天下想要我范西平这颗项上人头的何其多,他们不行,你李惟庸一样不行。”
撑伞老者没有反驳,点头道:“但我可以拔掉你播撒的那些棋子,虽不见得都能拔掉,也不可能拔的干净,但总归是束缚住了你的手脚。”
老儒生叹了口气,似有些无奈道:“要说害人手段,我到底是不如你狠辣,这颗棋子不要也罢,但你也别高兴的太早,种瓜得瓜,日后你一死,若没有一个足以掌控大局的人,你可就输掉了整座江山。”
撑伞老者一笑置之,举着那把遮盖天日的油纸伞走了。
老儒生独自坐了片刻,起身走向那间土屋学堂,行至门槛前,他停下脚步忽然转头望来,好似能看见站在那里的吴桑榆一般,苦笑道:“丫头啊,夫子不怪你怨恨,此乃天经地义。人间大道在脚下,且去走,莫回头!”
李长安缓缓抬起手,放在吴桑榆头顶,小姑娘忽然一把拂开她的手,大声质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杀我父母的是谁,也知道是夫子引来那帮魔教,你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恨了你五年,无一日不想杀你报仇,到头来你却告诉我,其实是你阴差阳错之下才救了我一命!我以为恨了五年的仇人,竟是恩人!?你说,我要听你亲口说!”
李长安看着泪流满面的小姑娘,没有言语,只是抬起手,轻柔拍了拍她的脑袋。
小姑娘倔强的咬着嘴唇,不停流泪,在对上那双满是温柔的丹凤眸子时,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撞进李长安的怀里,一下一下用力捶打,撕心裂肺的嚷着:“我恨你,我恨你,李长安!我这辈子都会恨你!也只恨你!”
一个小姑娘的仇恨能有多大,大的过中原百姓,还是大的过北契百万大军?
这样一个正直风华年纪的小姑娘,还有那么多大好山河没去看,还没有遇上心仪的人,还不知少年愁滋味,还不曾活出这个年纪本该有的模样,怎能轻易死去?
那便让她恨吧,一如范西平当年所言,恨着,她才能好好活着。
李长安低头轻声道:“好。”
对于镜像之外的李得苦而言,就如同看了场变戏法,上一刻还板着一张臭脸的吴桑榆,眨眼就哭成了泪人。但下一刻,李得苦就愣住了,吴桑榆突然就抽出了腰间那把一尺银刀。
刀光凛冽,一挥而逝。
李得苦下意识反手握剑,迟了一步,但并未有预料中的血花四溅。
唯有两尾麻花辫,不声不响,坠落在地。
“此后世间,再无桑榆。”
吴桑榆走时,背对着余晖,身影拉的又长又细,但她每一步都走的极为沉稳。
李长安遥望向那一人一狼的背影,在心中默念。
人间大道在脚下,吴桑榆,且去走,莫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