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安神情异常平静。
平静到应天良竟不自觉有一丝慌乱。
她的七筋八脉犹如一口缝缝补补的破布口袋,虽壮如山河,堤坝却异常脆弱,随时有破堤倾洪的可能。
她知道,应天良也心知肚明。
所以应天良才艺高人胆大,敢在生死一线之际仍然分神去抵御身后那一剑。
不公的剑尖撞在应天良护身的气机上,离贯穿心脏只差一步之遥,但这一步却仿佛隔了万重山。
李长安紧闭牙关,仍止不住鲜血溢出嘴角,不过几个眨眼间,脚下便滴落了一小滩血迹。她的脸上,已丝毫瞧不出半分生气。
反观站在生死一线上的红鹿山魔头,虽模样有些狼狈,但越战越勇,神采飞扬。
明眼人都看的出,胜负已定。
应天良更是堂而皇之,大摇大摆的举起了另一只空闲的手,对准了李长安毫无招架之力的面门。李长安这种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搏命手段,同时也送给应天良大好的反杀时机。
此时慢吞吞五指握拳的应天良就是在告诉李长安,要么让这处心积虑的一剑功亏一篑,要么豪赌一把,在这一拳砸下时看你还能不能抓住那一丝渺茫的机会,但结果必定是两败俱伤。
不公古剑一声嘹亮的颤鸣,剑气骤然暴涨,耀眼过金日。
李长安那只抵在应天良胸口的手臂也猛然发力,似要与古剑形成夹击之力,以求一击杀敌!
应天良已蓄满十成力道的拳头有一瞬的滞缓,他想不明白,身为北雍王,手握三十万重兵的李长安为何如此拼命,甚至毫不惜命?她若不顾及那两个女子的死活,尽早逃出扬州境内,他便没半分机会杀她,日后她大手一挥,数十万铁蹄入中原,她想报仇谁能阻拦?
李长安说的没错,他果然不懂,也不想懂。
应天良双目一睁,不再迟疑,一拳轰下。
拳罡并未如意料之中,砸在李长安的额头上,千钧一发之际,李长安松开了拑住应天良手腕的手,横臂挡下了这致命的一拳。
又是出乎意料,接下一拳后李长安一改先前不要命的架势,猛然抽身后退,同时心神牵动本已破开一丝壁垒的古剑,毫不恋战倒飞回半空。
脚下尚未落回地面的应天良来不及反应,或者说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见气竭的李长安不但没有换气的企图反而强催内力,一气登昆仑!
不公古剑在半空划出一道赏心悦目的半弧,毫不拖泥带水,重振旗鼓再度刺来,破空之声震耳发聩!
应天良心下震惊不已,这女子岂止是不要命,简直就是疯了!
七窍流血不止的李长安浑然不觉,满目猩红,站在原地死死盯着这个即将被第二剑贯穿的中年男子。她不是不想动,而是那些尚未炼化的龙息之力在她体内疯狂肆虐,莫说走路,她眼下连动一动手指都艰难万分。
这孤注一掷的一剑杀不掉应天良,至多重伤,但两败俱伤也好过毫无希望。
故而,当她余光瞥见那抹纤细身影时,除了震惊,便只剩满心的绝望。
应天良心境已乱,并未察觉到这个身影的突然闯入,当那抹红绸随着女子一同飘然而至面前,应天良蓦然睁大了双眼。他没来由的记起当年那一幕场景,正值风华年纪的女子哭干了泪水,怀里紧紧搂着不足一岁的幼子,身边是丈夫支离破碎的尸身,女子跪在他脚下苦苦哀求,求他放过她的儿子,她什么都愿意做。但他只是漠然抢走了孩子,吩咐手下拿去喂狼,女子并未哭喊着冲上来与他拼命,只是失魂落魄的呆坐在地上,眼眶里早已流不出半滴泪水。最后,女子抬头朝他看来的眼神,至今他仍记得。
与此时此刻如出一辙。
绝望,但又烧的炙热。
谢秋娘的旁门左道登不上台面,面对全盛时期的应天良可以说是不堪一击,但眼下腹背受敌又接二连三被搅乱了心境的应天良浑身都是破绽,犹如一个在极寒之下盛满水的水缸,无需太多,只要一根银针轻轻一刺,便四分五裂。
谢秋娘就是这根无关痛痒,却极其致命的毒针。
一缕隐约可见其形的气机,顺着应天良的口鼻游走溢出,她能渡气给李长安,便也能窃取他人气机。
心知大势已去的应天良猛然抬起手,就要一掌拍死这个视死如归的女子。只一瞬,他又停下了手,而后竟是状若癫狂的哈哈大笑。
李长安在看见他举掌的那一刻,心头一滞,继而内心重新燃起一丝渺茫希望。但当应天良兀然收手时,她眼前瞬时一黑,吐出一大口血,险些一头栽倒下去。
这次再没有任何意外了,不公势如破竹,锋芒璀璨的剑尖没有片刻停滞,一下穿透了应天良的后背,再由心口刺出。
但,势头仍未停下,同样贯穿了谢秋娘的脖颈。
两声紧密相连的噗嗤声。
天地万籁寂静。
李长安缓缓闭上了眼。
有个身影,从山路另一头,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跑过来。
好似跑的很快,又好似跑的很慢。
当拎着玉带腰背着两柄剑的李得苦跑到跟前时,眼前这一幕场景让她腿脚发软,跌坐在地。不知失神了多久,一阵清扬山风温柔拂过,吹醒了她几分神智,李得苦身躯猛然一颤,丢下手中剑,手脚并用的爬向浑身是血宛如石像一般的李长安。
李得苦伸出手悬停在半空,不敢触碰,只颤颤巍巍唤了一声:“师父……”
李长安睁开眼,眸子猩红,却平静如水。她嘴唇微颤,没能说出话来,李得苦心下会意,小心翼翼搀扶着她,走到路边一块碎了大半的石头旁坐下。
时隔一载,李得苦怎么也没料到,再见师父竟是这副凄惨模样,她带着哭腔道:“师父,徒儿……徒儿是不是来迟了?”
李长安费力咽了口参着血水的唾沫,气息虚弱道:“你本不该来,但也不怪你。”
言罢,李长安转头望去,咬着牙抬起手,动了动手指,脸色顿时呈现出青黑色。
李得苦听见身后剑从肉身中拔出的响动,但不敢转身去看,直到李长安艰难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去看看。”
李得苦不再迟疑,一面快步跑过去,一面撕下一块衣摆,她尽量不去看谢秋娘脖颈的伤口,只竭力克制住自己颤抖的手,将衣料胡乱缠在她的脖颈上,但鲜血如开了闸的洪水怎么也止不住,裹上一圈便浸透一层。李得苦无法,只得又从衣摆上撕下一块,继续缠裹,直到有一只手轻轻放在她的手背上,她才停下了动作。
李得苦只朝谢秋娘惨白如霜的脸上瞥了一眼,便极快移开了目光,她抱起她回到李长安身边,放下后,颤声问道:“师父,那人尚未断气,徒儿该怎么做?”
李长安抬眸看了她一眼,“你想怎么做便怎么做,为师都不拦你。”
李得苦拳头捏的指节泛白,转身大步迈出,顺手拔起被李长安用最后一丝气机牵引出来斜坠在地上的不公古剑。
旁人手刃血仇无不是苦心等待时机几经波折,而她李得苦大概是年幼时太苦,老天格外关照,当时仇当时便得报。
当仰面朝天的红鹿山魔头看见这个满身杀气的小姑娘,心中苦笑,这兴许便是所谓的现世报吧。
应天良咳出一口血,气若游丝道:“小姑娘,方才老夫便让你走,你为何还回来?”
李得苦心想让你死个明白也好,于是反问道:“一个是待我如至亲的楼姨,一个是恩重如山的师父,我如何能不回来?”
应天良继续问道:“以你天生剑胎的资质,苦修十年必定大有所成,到时再报仇不迟,何苦一同送命?”
李得苦的回答既在应天良的意料之外,又在合情合理的意料之中。
她道:“旁人如何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若不回来,一定悔恨终生。”
应天良好似若有所思,李得苦缓缓举起了剑,冷笑道:“你是不是听不懂?”
青天白云,日头正艳,若没有那道凌冽剑光拦在眼前,该是一道多美的人间景色。
这个执念了一辈子的耄耋老人缓缓闭上了眼,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懂不懂无关紧要,明白就好。
剑光斩下,他也终于能放下了。
一道黑气飞出尸身,在半空中分裂为两道,飞向龙泉山庄两处地方,一闪而逝。
李得苦匆忙小跑回来,没察觉身后的异象,看见躺在地上的谢秋娘胸口仍有细微的起伏时,莫名松了几分心弦。她把谢秋娘小心抱起,枕在自己腿上,伤口似乎止住了血,但她明白,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被一剑穿了脖颈还能活,于是她抬头看向李长安。
满身血污的李长安虽是重伤,但远不至于危及性命,歇了片刻,她脸上已逐渐恢复了生气。只是曾经在少女眼中无所不能的她,此时亦是满脸的无可奈何。
女子的嗓音如同破败的鼓风箱,竭力挤出一个笑容,虚弱道:“你看你师父作甚,她又不是神医。”
李得苦猛然一怔,急切道:“我认识神医,她一定能救你,你等着,我这便去寻她!”
已经连张口说话都费劲的女子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她,眼神柔和。
李长安轻叹一声:“那个姓谢的少年,我同你保证,哪怕他与北雍为敌,我也绝不伤他性命。”
听闻此言,女子脸色显现出一种异样的红润,李得苦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李得苦伸手放在女子胸前不遗余力的渡过气去,企图做最后的挣扎,她尽量克制住喉间的哽咽,轻声问道:“楼姨,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得苦一定帮你完成。”
女子狡黠的眨了眨眼,轻笑道:“我哪有什么心愿,不过如今倒是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以前的名字么,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叫谢秋娘,是不是不如现在的好听?”
李得苦摇头:“好听,怎么不好听,天底下就属这个名字最好听!”
好似一下说了太多话,女子有些累了,她缓缓喘出一口气,轻轻道:“好听有什么用,再好听也不定能记一辈子,再过些年,如我这般的女子,很快就忘记了。”
李得苦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不停的摇头。
女子的嗓音逐渐微弱下去,唇角边始终带着一抹温柔笑意。
“因为不值得啊。”
李得苦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女子胸口的衣襟一下就打湿了大片。
而一直垂头不语的李长安,忽然仰头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