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得苦入关时尚可闻夏蝉声声,转眼却已是深秋,寒蝉凄切。
最后一缕斜晖没入山间带走了仅存的一丝暖意,李长安打坐调息,李得苦抱着尸首怔怔出神,师徒相对,竟是沉默无言。
待到夜幕彻底深沉,李得苦打了个寒颤猛然回神,她脱下外衫轻柔盖在女子身上,似是怕女子睡的太沉着了凉。
瞧见这一幕的李长安皱了皱眉头,收了功,嗓音嘶哑道:“此地不宜久留,明日你先回龙泉山庄,待大会结束便与秦归羡他们一同回北雍。”
李得苦抬头望来,问道:“那楼姨怎么办?”
李长安沉默了片刻,平淡道:“为师会在这里给她找块风水宝地。”
李得苦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江南风景是比咱们北地好,徒儿听师父的,但师父,徒儿想亲自送她最后一程,好不好?”
李长安轻轻点头:“好。”
乌云后悄悄露出一角月梢儿,李得苦看清李长安满脸来不及擦干净的血污,鼻头一酸,哽咽道:“师父,徒儿是不是很没用,是不是给你丢脸了?”
李长安缓缓抬眼,时隔一年后头一回正眼看着这个乖巧又叛逆的徒弟,神色淡然道:“我若说没有,你一定不信,但那魔头的人头是你砍下来的,你若不回来,结果兴许就不会是这样。”
李得苦抿了抿嘴,没吭声。
这就好比师父做好了饭菜,还亲手喂到嘴里,而她只是张嘴吃了一样,没什么好值得骄傲自豪的。
李长安向后倚在石头上,淡淡道:“还记得在李宅时,为师说过什么,不指望你如何有出息,练剑也好,读书也罢,这些东西想学便学,为师不强求,你也莫强求自己。”
李得苦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别人家师父不是这样的,别家人弟子也不是这样的,哪有师父不希望弟子有出息的,师父,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李长安眼神黯然,轻叹道:“有出息又如何,这世上没有不要徒弟的师父,只有……”许是觉着欺师灭祖有些严重,她停顿了一下,转而道:“只有抛弃师父的徒弟。”
李得苦又沉默了下去,她听得不是很明白,但言外之意,师父好似说的是自己。
许久过后,李得苦动了动身子,轻轻将女子放到一旁,揉着麻木的腿脚缓缓站起身,轻声道:“师父,徒儿去寻点儿干净的水来,给你和……”她看了一眼女子,又极快别过目光,“擦擦干净。”
李长安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看着李得苦走远的背影,李长安缓缓闭上眼,喃喃道:“师父,也许我真的做不来一个好师父,但这孩子比当初的我好上太多,是不是?像我这样的人怎如此幸运,有一个好师父,还有一个好徒弟……”
秦归羡带着人寻来时,李得苦尚未归。
几人看了看倚在大石上浑身是血的李长安,又看了看躺在一旁尸身冰凉的女子,秦归羡脸色霎时惨白,停在几步之外不敢上前。沈摧浪望向素来持重沉稳的于新梁,后者亦是心境起伏的厉害。反倒是修为最低的胡浪先回过神,一个猛扑跪在李长安面前,眼泪鼻涕顿时就下来了,丧如考妣的哀嚎:“王爷啊,我的王爷啊,您怎就……”
胡浪哭到半路,忽然没了声音,因为他瞧见李长安睁开了眼,正直勾勾的望着他,眼神如刀。
胡浪一下噎住,好似被人掐住了脖颈,连气都不敢喘,半晌才回过神来,立即变作喜极而泣的模样,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道:“王爷您没事儿啊,老天保佑,多谢菩萨佛祖,太上老君,三清祖师爷,神佛庇佑,多谢各路神仙大能,多谢多谢……”
李长安实在没气力骂人,就让他滚到一边儿去谢。
秦归羡如释重负,上前询问:“王爷,伤势如何?”
李长安坐直身子,仍是有些虚弱道:“放心,死不了。”
秦归羡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老人头颅,沉声道:“那咱们先回龙泉山庄,余下的事明日再说。”
李长安微微摇头:“我这幅模样就不回去了,庄子里有朝廷的眼线,更何况还有姜凤吟在,我若就此失踪也好过一身重伤回去。你让人回去取一套干净衣衫来,有什么事咱们就在这里说。”
秦归羡思附一阵,唤了胡浪回去取衣物,留下两名大客卿左右望风,而后在李长安跟前盘膝坐下,犹豫了片刻,才道:“来此之前,我在山脚下听闻婆罗门门主封不悔现身的消息,不如让我去……”
李长安出声打断她道:“不必了,她不会见我的,而且就算医好了我的伤,心病也无心药医。”
秦归羡似有些难以启齿,左右为难了半晌,仍是未开口。
李长安很是不解,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沈摧浪于新梁,二人皆是一脸羞愧,默然转过了头。
李长安问道:“出什么事了?”
身为祁连山庄的庄主,秦归羡只得硬着头皮道:“有一事向王爷禀明,秦归羡有负王爷厚望,但凭王爷发落。”
此言一出,两名客卿亦是齐齐下跪,于新梁抱拳道:“我二人亦辜负王爷厚望,败于那青衣女子之手,恳请王爷罪责于我二人,莫怪罪庄主。”
李长安眉头微蹙,“青衣女子?慕容冬青?到底怎么回事,讲清楚。”
秦归羡面色凝重,沉声道:“今日擂台,按照先定谋划由沈爷担当开路先锋杀一杀各路宗门的锐气,可这青衣女子半道从天而降,仅一招便把沈爷打下了擂台,之后于先生上去讨教,同样未撑过半炷香,不仅如此,在场上百大小宗门,竟无一人是她的对手。或许有前辈高手不愿出手,觉着胜之不武,但王爷,你若不出面,这盟主之位明日兴许便要落入他人之手了。”
话虽如此,秦归羡却心知这是在强人所难,她看着面无人色的李长安,犹豫道:“王爷,不如……”
李长安终于明白了应天良为何说有趣,原来真正有趣的是在这里,他杀了上一任武林盟主的慕容春风,如今便要从李长安手里夺走,还给他的女儿。而同样有愧于慕容冬青的李长安即便知晓,也不得不放弃唾手可得的盟主之位,如此一来,朝廷也好,北雍也罢,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兜兜转转了一圈,这个江湖依旧回到了江湖人自己的手里。
应天良,可你又图什么?只为堂堂正正与我一战,还是此生债此世了,不想欠着那小丫头的血债赴九泉?
可惜,没法问了。
李长安自嘲一笑:“罢了,还给她,本就是她的,都还给她。”
秦归羡默然无语,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李长安,好似一个人奋力登山,磨破了手掌,摔断了骨头,终于峰顶就在眼前,却被人硬生生一脚踹到了山脚。以前的李长安会站起来,不顾一切再往上爬,如今她只是跌坐在那里,失魂落魄,连头也不曾抬起。
秦归羡忽然觉着,这个总是一往无前,曾替许多人遮风挡雨的女子,累了。
李得苦不知何时回来的,站在几丈开外神色紧张的盯着,直到秦归羡朝她点头示意,她才恍然明白,这素未谋面的年轻女子大抵便是师父口中提及过的秦庄主,于是赶忙小跑了过来。
李长安问秦归羡要了方绢帕,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到女子尸身旁,她没有拒绝李得苦的搀扶,只是一言不发的又坐下,而后拿水沾湿了绢帕,仔仔细细替女子擦干净脸庞。李得苦原本一直安静看着,连眼睛都不眨,到最后实在忍不住才背过了身去。
她听见李长安的喃喃自语,“你我相识一场,旁的我做不了什么,至少让你走的干净些。以前有很多人我来不及,也没机会送行,今日就当我已送了你一程,早些投胎,下辈子别再遇见我了。有句话你说的不对,因为我才是那个不值得。”
李得苦把头埋在手臂里,肩头微微颤抖。
一旁没来由红了眼眶的秦归羡,仿佛看见,李长安身上似是落了一层白雪,明明轻盈无暇,却压的她身形佝偻。
做完这些,李长安就着那方绢帕擦净了自己脸上的血迹,而后解下女子头上那抹红绸,束发系结。
待到胡浪取来衣物,李长安去了路边林子里换上,当她一身青衫走出林间,却不复原先的意气风发。那抹红绸在月色下尤为鲜艳,好似将她染的满身悲凉。
李得苦拾回不公,抱着古剑站在李长安跟前,那一刻,好似回到了五年前,但她红着眼,没有哭。
李长安柔柔一笑,如以前那般,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等接回你师姐,咱们一家就团圆了。”
李得苦用力点头,依依不舍的捧上古剑。
李长安与秦归羡交代了什么,李得苦没有听清,那夜,她只记得李长安独自走了,走时身后有一抹红,飘飘摇摇,欲向九天飘去。
回去龙泉山庄的路上,李得苦兀自沉默,秦归羡也不知如何宽慰这个初见的小姑娘。
临到山脚下时,李得苦缓缓抬起头,朝东边望去。
日出东方,红阳如血。
她怔在原地,不知所问何人,只喃喃自语:“那就葬在东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