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脚踏下,本该有骨头断裂的声响。
应天良忽然收敛了笑容,皱了皱眉头,加重了一分气力,但那只横在头顶的手臂仍旧纹丝不动。
分明瘦弱,却仿佛有顶天之力。姝雌
周遭安静如死寂,这位一直游刃有余的红鹿山大魔头脸色突然微变,来不及收回脚,身形便迅速倒退出几丈远。头顶紧跟着落下十来柄匕首般大小,由山间碎石凝聚而成的小飞剑,在扎入地面后未坚持过几个眨眼的功夫,便逐个失去牵引碎石散落一地。
应天良低头目测脚下退出的距离,发自肺腑的开怀一笑,方才李长安不惜自身安危的救人之举,看似愚蠢至极,却趁着他因大喜之下的一丝分神,在几里外偷偷摸摸凝聚起这十数柄小飞剑。大敌当前,这个因先前一场大战而负伤,本就处于劣势的女子,竟还有这般超凡城府,不愧是当年睥睨天下的人物。
仅此而言,他当年那一跪,半点不憋屈!
但也仅是以当年而论。
如今你李长安,连给我磕头都不配!
李长安看了一眼负手而立,没有半点趁人之危意思的红鹿山魔头,跪坐在地,拍了拍仍旧兀自发愣的楼解红脸颊,竭力平稳气息道:“莫做傻事,死在这里太憋屈,要死也给我死的有用点儿,听到没有?”
楼解红浑身一颤,缓缓抬头,瞧见那张满是鲜血,比先前刀疤更骇人,却让人忍不住心疼的脸,她用力眨了眨眼睛,问道:“我是不是那种又傻又蠢,只会卖弄风骚,别的什么也不会还年老色衰的蠢娘们儿?”
李长安看着她脸上尚未风干的泪痕,默然点头,然后轻声道:“但是我不在乎,你是我府里的人,只这一个理由便足够。”
李长安说的风轻云淡,楼解红却从她幽怨的眼神中读出了言外之意,好似在说,天下谁人都可以负我,但为何偏偏是你谢秋娘?
楼解红解下腰间那抹红绸,轻柔替李长安擦拭脸上的血迹。
解红,解红,本是解开红尘,斩断俗尘之意。
可如今红绸染血,更加浑浊而又艳丽。
待那张白净英气的脸恢复本来样貌,楼解红将红绸系在自己发髻上,随风飘飘扬扬,宛如世间一抹最娇艳的风光,她抹了抹脸,扬起一个熟悉的风情笑容:“你不忍心杀我,是不是因为李得苦那孩子?”
李长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看着她默不作声。
楼解红心中了然,又笑着问道:“还记不记得那年你烧了我的酒肆,临别前,我便亲了你一下。”
李长安微微一愣,那抹早已忘记滋味的朱唇并未如意料之中贴上来,只是很守规矩的停在一指的距离,渡出一缕幽兰香气。
几丈外瞧见这香艳一幕的应天良下意识移开了目光,心中暗骂了一句浪荡娼妇,只是骂完之后,好似更不是滋味。
楼解红抽身离去,站起身道:“我先去寻那孩子。”
李长安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将那缕幽兰气息尽数沉入丹田中,被灰衣老僧以释门佛音抚平的经脉,宛如久旱逢甘雨,瞬时生机勃发。
待楼解红走远,她缓缓站起身,迈出的脚步比任何时候都要坚韧不催,步伐由缓而急,最后开始狂奔。
应天良微微眯眼,猛然抬起手臂挡下那毫无花哨但比之前快上数十倍的凶猛一拳,说不清是罡气还是剑气,一触之下便震碎了他的袖袍,灌注七分气力的脚下连退十数步!
一拳过后又是一记平平无奇的膝撞,应天良双手下压,这一下使出了八分气力,脚跟仍是悬空三寸,倒飞出几丈。
应天良大抵是万万没想到,李长安会不按常理,以一记很可能两败俱伤的头槌撞向他的心口,更没想到,他竟来不及防备,直接被撞出几里路。
应天良如愿以偿的听见了断骨声,只不过是他自己的。
李长安似乎没有换气的打算,而是再度攀高,应天良脚尖点地同样提气便向前长掠,分明只是两个人的对冲,却犹如上万骑军对阵冲锋的气势,所过之处草木如同被飓风碾压,纷纷倾倒贴地。
眨眼过后,砰的一声巨响,地震山摇。
数里之外的山间鸟兽四下惊飞。
而处于巨响中心的两人,已过了近百招。
一直以拳对敌的李长安,忽然半道一转,二指作剑刺向应天良肩头,后者拳风丝毫没有犹豫,同样一拳轰在李长安肩头。
二人各退数步,但都不敢轻易在此时重新换上一口气,就这么各自吊着。
显然李长安更为辛苦。
应天良低头看了看自己渗血的肩头,神情无比兴奋:“多少年了,就没打的这般酣畅淋漓过!李长安,龙泉山庄剑客如云,何不借一柄宝剑,你我才能不遗余力。”
李长安从容淡然的揉了揉肩膀,面无表情道:“剑客就非得有剑?谁告诉你的?”
一甲子前,李长安就让天下剑客都知道一个道理,纵然天下无剑,我心中亦有一剑!
当今世间真正达到人剑合一境界的唯有两人,一个是武当许无生,一个是百里剑的白衣老者。
很可惜,他们都死了。
李长安勾了勾嘴角,极其不要脸的道:“不过我若真有剑在手,还容得你肆意妄为?”
应天良不怒反笑,而且是仰天大笑。
笑罢,他心平气和道:“万象归真便可感知天地,老夫打从踏入地仙的那一日便知道飞升无望,老天可以不管我在人间作恶多端,但眼里终归容不得半粒沙子。你若不出崖,老夫兴许唯有死于天雷之下,人力不胜天定也不知哪位神仙定下的狗屁规矩。但你出了崖,至少可与老夫倾力一战,生死早已不重要。”
他看着李长安,坦然且释怀,“时至今日,老夫终于想明白了,从那年在古阳关城头跪下的一刻起,老夫几十载日夜不停的勤修,便是为了此时此刻,能仰首挺胸站在这里,与你一决生死。”
他缓缓抬起手,“有件事,老夫一直很想做,也想让你亲眼看见。”
一身锦衣华服已有些破败的红鹿山魔头,岿然不动,衣袖无风飘摇,不似魔头,亦不似仙人,却有一股与天一争高下的巍然气势。
李长安微微眯起眼,朝他身后那座五岳之一的衡山望去,艳阳高照下,只见一道道凌冽寒光拔地而起,悬停在山顶半空之上。
那是不断汇聚而来的数千柄剑。
龙泉山庄此时已炸开了锅,所有人都不明白,自己好端端揣在腰间的佩剑,怎就忽然不翼而飞。最倒霉的是尚在打擂的剑客,刚信心满满的报上家门,转眼兵刃就没了,众目睽睽之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杵在台上当木桩子,好在四周的看客也傻眼了,因为他们的佩剑也都不约而同的离家出走了。
应天良振臂一指,宛如两军阵前威风八面的大将军。
所指方向,长安城!
千剑如得到军令的骑士,纷纷调转马头,发起奋力冲锋。
这一日,长安城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剑雨,所幸无人伤亡。
李长安哑然失笑,语气却是玩味道:“你明知这些飞剑有半数多都到不了长安城,何必在当前浪费气力。”
应天良仍是满不在乎道:“余祭谷曾单枪匹马闯中原,许无生曾御剑下江南,此二人皆是举世无双的神仙风采,我应天良虽是魔道,却也要叫世人记住,魔亦有道!”
李长安微微摇头:“魔就是魔,没有道可言,那些无辜枉死之人也不会因为你一时的良心发现而活过来,杀人就得偿命,这才是天经地义。世间大道理无数,不一定都有道理,但唯独关乎人命的道理,一定没错。”
一直很多话的应天良破天荒沉默了许久,而后缓缓道:“江湖有句话,说一醉解千仇,方才我还在想,要在你死前与你喝上一壶酒,但我不喜欢听人唠叨,尤其是这些所谓的大道理,可惜了。”
李长安笑了笑,没再多言。
她原先也不喜欢与人废话,要打便打,要杀便杀,可不知为何,过了这些年就变得啰嗦起来,好似未老先衰一般。
二人眼神相交的一瞬,心照不宣的各自呼出一口浊气。
但终究是应天良更快一步。
这一次,他使出了全力。
李长安体内气机疯狂流转,亦是不留余地,但仍是被应天良一记重拳砸的倒飞出几十丈,而应天良尚未攀至顶峰。
李长安一反常态,只守不攻,接连硬抗下几记一拳比一拳更势大力沉的重拳,已足足倒退了近十里地,而后又被猫戏鼠一般,一拳又一拳砸回了原地。
期间应天良只换了一次气,李长安换了两次,换气间隙的那一拳,李长安被砸的最狠最惨,但她仍然没有还手。
最终应天良没了耐性,重新提起一气,周身气机如倒灌江河,他高高跃起,此一拳誓要将李长安砸入九泉,再无翻身的可能!
地面上的李长安却忽然改变了姿势,扎了个连三岁孩童都不如的马步,双手缓缓举起,好似托大鼎一般滑稽。
应天良下坠之快,没有机会给他多想,当拳罡即将触及李长安的额头时,李长安看似不紧不慢的偏了一下头,那足以破山的拳罡便擦着她鼻尖而过。同时她微微侧身,一手冷不丁拑住了应天良的手臂,另一手横在胸前并未动作,而是等着收不住势头的应天良主动撞上。
此时应天良虽已察觉出苗头,但为时已晚。
那柄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十几丈远的古剑,正以无可匹敌之势飞速刺来。
若这一剑贯穿而过,封住他动作的李长安也难逃一死。
难道她要玉石俱焚?
应天良思绪飞转,就见李长安双膝缓缓弯曲,最终摆出一个下蹲的姿势,而她的肩头正好与他的心口齐平。
这一刻,应天良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心机深城的女子先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这一剑做铺垫,隐忍受辱也好,死守挨打也罢,不过是为了让他心境起伏,难以察觉这一丝微弱的剑气。
从始至终,她没有一刻想要认命!
可应天良到底是一步一个脚印,甚至扛过天劫的陆地神仙!
他看着面如金纸的李长安,竟然笑了,“好手段,可惜,遇上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