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垂海阔,暗涛拍岸。
背倚巨剑的落魄男子遥望见那抹照亮夜幕的璀璨剑虹,而后淡然收回目光,看向身边手托古砚的白袍道人。只见他抬手在古砚中轻轻一点,那声极为轻微的龙啸被隐没在海风浪涛中,落魄剑客脸上的轻蔑之色一闪而过,低头看了看脚边枕着木剑因力竭而昏睡过去的独臂少年,就听白袍道人自顾言语。
“陈汝言教给李长安三尸术,看似后路,实则为保国祚中的龙运,但若说出来,便是有违天道。李长安能留下多少,全凭天意。身为道教中人,不得不说陈汝言此举乃是一场人力与天定的豪赌。”白袍道人微微一笑,“不过老天到底还是垂怜北雍,又或许是那五万英魂忠义不散,才又给了北雍一次机会。可不论如何,中原皇室的气数不能乱,她李长安并非屠龙之人,依贫道推算,有没有她在的北雍都会输,三十五万燕字军注定覆灭沙场。楚狂人大抵也不信那渺茫希望,才未留在衡山,韩高之多此一举,你贺烯朝更是多此一举。”
落魄剑客对那虚无缥缈的气数一说素来嗤之以鼻,冷淡道:“若北雍王的死活当真无关紧要,你为何不惜浪费那点从长安城带出来的气数,也要横插一手?”
白袍道人转而望向夜幕中的东海,平淡道:“练气士世代为天道效命,不在乎匡扶正义,更不在乎所谓的人间正道,只为拨乱反正,此正乃天道之正。人间善恶正邪,终究只是自己的自以为是,说句所谓的良心话,设身处地的想,李长安所作所为并无过错,不过是向朝廷向天下人讨一个公道,但不论是公卿王臣,还是中原百姓,都认为她罪大恶极,活该死在北契的马蹄下。公道自在人心?那也得是人心所向才行。”
不苟言笑的落魄剑客忽然咧了咧嘴,“原来你这老道也怕人心?”
白袍道人不置可否,微笑道:“天底下最多的就是人,有人便有人心,东越国运气柱毁于许无生之手,先帝在此之上又一纸降书逼死太后,举国人心涣散,这国运便荡然无存,楚寒山临危之际跻身儒圣也未能力挽狂澜,故而只得眼睁睁看着王洛阳将最后的气数都还给李长安,此乃国运亦是人心。如今原本属于商歌皇室的三成国祚,加上后来的东越气数,若再叫李长安笼络起天下人心,不仅中原要乱,整个天下都不得安宁。可惜许无生两世痴情,本是想替那心爱女子斩断枷锁,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落魄剑客没再言语,举目望向那座独立于东海之岸的观潮阁,阁顶之上,有一风流儒士迎风而立,面朝衡山方向。
落魄剑客不由得无声嗤笑,天底下多少执念不悔之人,不都是在为他人做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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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如七月流火的剑气距离山庄还有五十里,但剑气之盛,惊动了百里之内所有一品之上的武道高手。
整个龙泉山庄更是犹如沸水翻腾。
萧潇快步走出兄长的书房,轻盈跃上屋顶,举目望向远处的飞龙瀑布。萧澈与捧剑女婢紧随其后,女婢焦急问道:“小姐,瞧见谁了?”
萧潇一言不发,只神情凝重的摇了摇头。
三千尺别院内,原本在厅堂内与秦归羡商议明日擂台事宜的两位大客卿,忽然对望一眼,皆是愣了愣,而后不约而同飞奔到院中。早早跃上屋顶的胡浪赶忙下来,一脸慌张的朝二人问道:“两位大哥,这是哪路神仙来了,阵仗这么吓人?”
沈摧浪面色铁青,瞥了一眼身侧修为高过他一截的于新梁,低声道:“该不会是冲王爷来的吧?”
追出来的秦归羡听闻此言,脚下一顿,沉声问道:“能不能帮?”
于新梁苦笑道:“地仙一剑,催山倒海,若换作平常,在下定奉劝庄主趁早跑路。”
秦归羡满目震惊,默不作声,身旁秦唐莞轻轻握住她的手,才让她稍微平复些许。
她深吸一口气,嗓音平静道:“那咱们便做好该做之事。”
言罢,她转身走向厅堂,身后几人互看一眼,皆是沉默跟上。
所幸今夜月色朦胧,没人瞧得见身在飞龙瀑布之上百丈高空的李长安,只是她没想到,有人先她一步到。
那人悬停在一朵乌云上,云朵随风缓缓流动,若非是在白日晴天下,那白眉过膝的灰衣老僧便犹如一尊宝相庄严的坐莲菩萨。
提着短刀,顶着一张凶神恶煞刀疤脸的李长安实在不像什么善男信女,灰衣老僧半阖眼眸,低声诵念了一声佛号,悠悠道:“李施主,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前头有百里剑,庄内还有个没收拾完的老刺客,李长安完全没心情跟这秃驴打机锋,她脚下凭空出现一排剑气凝聚成形的长剑,而后踩着剑走到跟前,毫无预兆,一脚就将和尚踹翻,气笑道:“李无名,你要是帮凶我现在就让你去龙泉溪里好好洗个澡。”
身形似不倒翁晃悠一圈又回到原位的灰衣老僧,不紧不慢掸了掸胸口的脚印,手中忽然多出一朵绣花球,他双手合十不见如何发力,绣花球瞬时碾成齑粉随风而散。
灰衣老僧缓缓开口道:“授不授命,与渡不渡人,是两回事。”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得了,反正天底下我吵不过的就只有和尚道士,你说什么是什么,我也懒得管你是原本就不打算出手,还是临阵倒戈,你既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吧?”
灰衣老僧呵呵一笑,指了指脚下道:“贫僧帮你看着杨举林就是。”
李长安望了老僧一眼,没有得寸进尺,只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是善亦非善,今日你不愿杀他,日后我也不会放过他。”
灰衣老僧轻念佛号,低声道:“人各有命数,贫僧唯有尽力而为。”
言罢,灰衣老僧白眉飘扬,口吐金言如暮鼓晨钟,一声高亢过一声,周遭云团四散消弭,金光好似由皮肉渗出,与那大雄宝殿中的金身佛陀一般无二。
老僧化作一团金光,直奔向那道距离山庄不过三十里的璀璨剑气。
只有一柄短刀在手的李长安凝神闭目,冲散的云团重新归聚,山庄内无数双眼睛都瞧见夜幕下这诡异的一幕,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真龙在云海之间游动翻涌。
落在盘龙擂台上的杨举林直面这股气势威压,不由得手心冒汗,他收敛气机屏息凝神,不敢外泄半分杀意。太白剑录堂这柄处心积虑的百里一剑能当场斩杀李长安自是最好,若出了意外,他便只得硬着头皮去收拾残局,或许还得面对那个金身大成,已修得金刚佛陀的灰衣老僧。剩余刺王的还剩几人,他不知晓,眼下只能寄望尚未暴露的人在关键时刻别掉链子,反正他已没有回头路可言,唯有背水一战。
杨举林本想趁此时以牙还牙,但瞧见眼前这一幕,想都没想就打消了这个送死的念头。
只不过李长安眼下也没功夫顾及其他,睁开眼,重重吐出一口厚积薄发的浊气,在灰衣老僧与那剑气撞上的一刹那,身形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灰衣老僧并非殊死相搏,以金刚不败之躯削弱掉剑气的几分势头,便擦肩而过,朝地面坠落。双方碰撞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机涟漪,足足蔓延出十里方圆,趁势而来的李长安非但没有迟缓,反而前冲的速度愈发迅猛。
她右手握刀,刀尖笔直冲着前方,左手握在右臂上,不断催动体内气机,犹如一波又一波浪潮,层层叠加在刀尖上。
二者以极快的速度,缩短之间的距离。
在与剑气触及的一瞬,刀尖青光盛极一时,耀眼如白昼,隐约有压过剑气的破竹之势。
也是在这一瞬间,李长安才看清剑气之中,竟裹着一个白衣老者。
人非人,剑非剑,人即剑,剑即人!
白衣老者两指作剑,与刀尖之间相隔几寸,似被一股看不见的气墙所阻。其周身雄浑剑气如下山洪水凶悍前扑,李长安便如同洪流中的一块礁石,不断被洪水剑气冲刷。
先是刀尖最顶端忽然崩裂,当即化作齑粉,白衣老者指尖向前缓慢推进半寸,李长安身形跟着倒退五里。
而后刀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龟裂,白衣老者再一鼓作气,指尖再进半寸,李长安外泄气机犹如粗糙衣衫被剑气撕扯成缕缕破布,握刀右手的衣袖当即震碎,血如泉涌。还有那顶她极为喜爱的破斗笠,早已不知去向。
李长安心念一动,正所谓盛极必衰,此刻便是破开剑气最好的时机,她欲要一气登昆仑,忽觉心口一抽,似是反噬一般吐出一口鲜血,被剑气瞬时搅烂连血珠都看不见。脑海中没来由响起那老儒生的警言,那时在清风山的凉亭里,他曾道,心魔不消,你的剑此生再难鸣不平。
这念头一动不要紧,先前那个名叫许良缘的小女娃从眼前一晃而过,紧接着便是那年早已不记得名字的小村庄里,无数张无辜之人的脸孔一一闪现,他们或惨死剑下,或苦苦哀求,女子的哭声,男子的怒骂声,孩童稚嫩的祈求声,如风声呼啸过耳畔。
刀身最终绷断碎裂,李长安猛然咬破舌尖,神智清明的同时,身形再倒退十里!
飞龙瀑布之上,白衣老者浑身衣衫被自身剑气催裂,剑意剑势已然攀至极致!
二指剑锋直指李长安眉心。
但底下人,只瞧见匪夷所思的一幕,那道仿佛碾压天地的剑气,骤然光芒万丈,而后急速消暗,犹如一盏明灯,眨眼被人掐断了灯芯。
白衣老者仍保持着举臂指剑的姿势,李长安站在错身的位置,右手没入了老者胸口,穿出后背的短刀,仅剩一寸裂痕斑斑的刀身。
李长安长长呼出一口气,缓缓拔出手,尚未气绝的老者忽然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嗓音嘶哑的问道:“老夫这百里剑,可比得了当年长野你那破千骑的归仙一剑?”
李长安勾了勾嘴角,啐了一口血沫,诚实道:“厉害那么一丁点儿。”
老者满脸欣慰,送开手,从云端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