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龙泉山庄俨然成了一处谍子死士相互换命的暗战场,每一场厮杀都来的悄无声息,开始的很快,结束的更快。不论是那些瞎凑热闹江湖散人,还是等待机遇一飞冲天的宗门高手,对此都毫无察觉。即便有几个拔尖的一品高手感知到一丝微妙的杀机,也都不约而同的视而不见。
过来的老江湖们都有自知之明,被朝廷马踏过后的整座江湖都变了味儿,如今的暗潮汹涌不只是一个宗门与另一个宗门之间的恩怨情仇这般简单。牵一发而动全身,用在此处最熨帖不过。
前一日还是山脚下挑着担走十几里山路来卖包子的小贩,换了一身仆从打扮,拎着一把映着清辉的血色短刀,从墙根角下的阴影里走出来。他的肩头与小腿挂了彩,血迹尚未干涸,想来不久之前有一场恶战。
倚在墙根下的李长安抬眼看着他,眼神有一丝诧异,继而笑道:“竟然是你啊,那些鬼子处理的如何了?”
也不知谁先这么称呼朝廷的死间谍子,因形容的极为恰当,久而久之就传开了,此时满身戾气全然不似普通商贩的死士,生硬回道:“属下办事不力,跑了一个。”
李长安并无问罪之意,伸手摊开在这名死士面前,笑容亲和道:“把你的刀给我,剩余的事就不必你们插手了,留下尚未暴露的人,其余统统撤出庄子去。”
死士隐忍了半晌,终究未再开口,闪身消失在阴影里。
李长安看了看手里锋利的短刀,轻轻弹指,刀身上残留的血迹顷刻荡然无存,发出一阵细微的颤鸣。她抬头望了一眼被乌云遮盖住半张脸的明月,身影消失在原地。
再从身后高墙的院子里出来时,斗笠沾染上几滴血迹,李长安站在漆黑一片的院中,脚下轻点,再度拔高身形掠向更远的夜幕里。
这场原本轻松的偷袭刺杀却足足耗费了一盏茶的功夫,那个身为璇玑楼二把手的中年男子丝毫不曾察觉,便被割破了喉咙一头栽在案桌上,仅是传不出屋子的一声轻微闷响,就引来了隔着三间厢房之外的男人妻子。李长安彼时正拿起男子的手端详,瞧见左右双手掌心皆无老茧,心知杀错了人,而那闻讯赶来尚未入门的妇人骤然发难,出手竟是小长生境的实力。只是一个错身之间,便被李长安摘了脑袋,短刀插在心口。拔刀时,鲜血喷涌而出,几滴溅在斗笠上,流淌出的血迹染红了从妇人袖口里掉落的绣花球。
李长安拿刀在妇人的衣摆下擦了擦,缓缓抬头,门外站着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女娃。她半个身子都被自己娘亲脖颈间喷洒出的鲜血浸透了,却仿佛不知惧怕,只睁大一双漆黑眼眸静静看着眼前这个杀父弑母的凶手。
李长安将刀别在腰后,跨过妇人的尸身,走到小女娃跟前蹲下身,伸手替小女娃抹了抹脸颊上的血迹,而后一只手缓缓往下,停在她的胸口。
“怕不怕?”
小女娃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怕,还是不知何为怕。
“以后长大了,想做什么样的人?”
小女娃似是想了想,模样极为认真的道:“想和娘亲一样,做女侠。”
一缕清辉透过乌云,铺洒在小女娃的身上,那双漆黑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印着一个斗笠刀疤脸的人影。
李长安有一瞬的失神,继而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许良缘……”
话音未落,那双眼眸彻底失去了光彩。
半空中,李长安身形极速坠落,又折回了方才的小院,她将孤零零躺在门外的小女娃抱起来,推开最近的一间房门,把小女娃放在床榻上,然后转身出去轻轻阖上门。
她站在门外伫立了片刻,似是朝屋内轻声细语道:“许女侠,我记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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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泉山庄此番可谓给足了十大宗门脸面,别院虽比不得上等三座的奢雅,但尽量按照各自的偏好来安排。
晴雪阁阁主成名之前,便以一手极为出彩的书法在士林中大放光彩,此后名满江湖,人称“儒剑”,只不过这些年来年过花甲的老人专心于修心养性,一品大归真的实力极少拿到人前来显摆。
书房内烛火高挑,名为杨举林的老人正眯着眼,费力摘抄一本《莲生九剑集》中的几句精妙心决。老人一会儿笔走龙蛇,一会儿悬停片刻,停下笔时偶有感悟还得自顾念叨上几句。
锦衣公子便是在老人第三次停笔时,进得门来,往书案前一站,恭敬执礼道:“孙儿回来了,爷爷您怎尚未歇息?”
老人抬起眼皮瞟了一眼,继而又眯眼埋头,也不理会。这个在几个兄弟中资质最高,却仗着几分样貌才气就在外胡作为非的孙子,老人虽眼睛有点瞎,但耳朵又不聋,岂会不知。此次带他出来,无非是让他知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别成天仗着自己晴雪阁小公子的身份就目中无人。但事与愿违,杨继林非但没有收敛,到了这里反而如鱼得水,不到一日就结实了一帮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今夜多半是刚从某个酒肉林池里回来。
杨继林深知自家爷爷的脾性,见老爷子不搭理,只满脸堆笑的站在一旁陪着,时不时阿谀奉承一言半句。
杨举林实在听的耳朵生茧,抬起头不耐烦道:“让你打听的人可有了眉目?”
杨继林眼珠子一转,凑到跟前,笑嘻嘻道:“您是说那个在来的路上欺负孙儿的青衣魔头?”
老人当下连怒意都生不起来,这小崽子丢脸都丢到北契去了,那日还有脸跑来说险些命丧黄泉,要不是跑的快,就见不到他这个武道大宗师的爷爷了,事后还非要央求着在之后的擂台上找回场子。他有这个能耐吗?还不得是一把年纪的老人亲自出面?但一想到那青衣魔头仅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老人这张老脸就先垮了一半。若说替以前那些正道宗门讨回公道也就罢了,毕竟那魔头害人不浅,可其中夹杂的私怨若叫旁人知晓,以后江湖得怎么编排他杨举林?多少江湖豪侠到最后晚节不保,不都是后世子孙拖累的?
念及此,老人搁下笔,嗓音不轻不重的问道:“那夜你当真亲眼瞧见那魔头如何杀人?”
提及此事,杨继林脸色大变,似仍旧心有余悸,道:“可不是,孙儿自知平日里行径荒唐,但绝不敢欺瞒爷爷。”
老人冷哼一声:“龙泉山庄眼下皆是正道人士,料那魔头也不敢轻易现身,否则无需老夫出手,自有大把名门正道的年轻人去争抢风头。还有你说的那个背三把剑的年轻女子,她若没死在魔头手上,理应也该到了,那魔头的下落就得去问她了。此后不出三日,盟主之位便会水落石出,擒获魔头咱们才有资格去与那祁连山庄争上一争,能否为晴雪阁添上这把柴火,就看你小子争不争气了。”
被说到心坎儿上的杨继林容光焕发,挺了挺腰杆道:“是,爷爷您放心,只要那女子在庄子里,孙儿就算掘地三尺也给她挖出来。”
老人忽然双眼怒睁,一掌看似迅猛却力道轻柔的拍向杨继林胸口,后者摔出去时仍然一脸迷茫,当他倒地再爬起身,耳边听得利剑出鞘,抬头就见一个头戴破斗笠的陌生男子站在屋子当中,而老人则握剑在手,面色前所未有的阴沉。
李长安反手握刀,偏过头,笑容阴恻的看向躺在地上的杨继林,“听说你敢打我徒弟的主意?要不你问问我手里的刀答不答应?”
杨继林鬼使神差看向那比匕首仅长两寸的短刀,明亮烛光下似有一丝猩红沿着锋利刀刃缓缓滴落。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猛然传遍全身,眩晕间他看见自己的左臂不知何时正被那人踩在脚下。
如猛兽般的嘶吼冲破喉咙,哀嚎声刚溢出唇齿,杨继林便被一只狼毫正中脑门,击晕了过去。若非老人气势突然攀升,硬生生阻滞了那只那笔杆一瞬,那杨继林的脑门就不是肿个包了,而是被无刃笔锋毫不留情的穿颅而过。
老人自己也不好受,许是太久没与人交手,方才稍一分神,便被一股无形压势钻了空子,整个人被轻松碾压到贴墙,但老人从始至终都护住了要害部位,故而李长安一刀偷袭得手之后,并未急着趁热打铁。
万象归真几近圆满的武道大宗师,想要出其不意一刀毙命,饶是陆地神仙也没有万全把握。
两人各自气机流传,李长安轻轻吐出一口气,笑道:“老爷子,你就这么看不惯太白剑录堂,还是因为一山不容二虎,所以才暗地里投靠了朝廷?”
杨举林默不作声,眯起的双眼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试图让他分神的狡猾女子,一口气换上后,他平静道:“李长安,心境不稳,便敢与老夫生死相搏,你就不怕阴沟里翻船?”
方才各自换气时,叫心细的老人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捉对厮杀到了大宗师这个级别,任何一处细微变化都是扭转逆局的关键,好比长安城的红袍宦官,裘千人能在同一水准下举世无敌,与其坚硬如磐石的心境有莫大关系。老人虽不知缘由,但这个破绽有可能促使他成为亲手斩杀春秋魔头的大功臣,或许不用等那几百里之外的百里一剑了。
李长安笑意玩味:“好歹我也是货真价实的剑仙,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敢跟我赌命?”
言罢,她抬起手伸出一指,朝老人手中剑点了点。
老人满目震惊,气机再度攀高,左手一把摁在右手手腕,才勉强压制住似要背弃主人脱手飞离的长剑。
老人当即怒喝一声,倾力灌注气机于剑身,隐约可见剑气横生,顿时满屋流光溢彩。
到底是与天地共鸣的剑道宗师,李长安不敢托大,后退一步,双手横刀在胸前,以轻薄刀身挡住剑气猖狂的剑尖,而后又倒退了两步,才停住身形。
老人势气暴涨,周遭家什物件以二人为中心纷纷脱离原位,花瓶砚台等轻物倒飞撞墙,破碎声此起彼伏。书案软榻等重物在几近暴虐的剑气下也承受不住,接二连三爆裂开来。
李长安偏头躲过飞来横祸的一只桌脚,猛然双手一拧,原地跃起一人高,而后气沉丹田,顺势一刀劈下。
老人未收剑势,侧步跨出,不守反攻,剑尖朝上一挑,浑然剑气连同李长安一同冲出屋顶。
尚在半空中的李长安不禁有些头疼,余光中已瞧见庄内各处屋顶皆有人影攒动,大抵是闻到风声出来一探究竟的闲人。李长安本意是不愿惊动旁人,故而不曾使出老人这般大开大合的招式,但老人好似全然不在乎。不过想想也对,都找上门来要杀你了,哪还管的了这些。
就在李长安打算不惜打烂一座别院,也要一刀送老人归西的时候,忽觉一道气势如虹的剑气正由天边东南角极速掠来。与老人的磅礴剑气不同,这道剑气甚至犹胜当年正值巅峰时期的李长安。
不用去想,也知道这剑气是冲着自己来的,李长安落在屋顶身形不停,脚尖一点,长掠向百步之外的飞龙瀑布。
杨举林看了一眼昏死在地的孙子,毫不犹豫跟随而上。
瀑布边的凉亭内,绕殿雷的琵琶声如骤雨急音!
天边夜幕下,百里飞剑,破空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