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庄内,掠出几道身影,直奔飞龙瀑布。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江湖人早已各自占满了屋顶,竟是比白日里的盘龙擂台还要热闹几分。但大都只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瞎猜议论,没谁敢去一探究竟。
眼睁睁看着大势已去的杨举林紧握手中剑,指节用力到发白,老人年少时也曾是血气方刚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的脾性,如今倒不是因为上了年纪便有所收敛,而是身为一宗之主所顾及的东西太多太多,光是躺在书房不知死活的子孙,便让他举步维艰。杨举林不信挡下这堪比地仙一剑的李长安能平安无事,就算没被扎个窟窿出来也绝不好受,若此时痛打落水狗,他自认有九成胜算,眼下问题就在于,那仅剩一成的败果也绝非他所能承受。昔年马踏江湖,做为“善后”的北雍王府斩草除根的手段那叫一个干净利落,直接就将那些兴许几十年后还有望重振门楣的大小宗门从江湖上除名,连一丁点火星都没剩下。
与那剑气似是打了个招呼般擦肩而过的灰衣老僧,下坠后在半空打了个转儿,直奔向盘龙擂台。飘然落地后,便手捏佛印跏趺打坐,与举棋不定的杨举林各占擂台两头,老僧虽闭着眼,却让剑道宗师的杨举林不敢冒然动作。
直到头顶剑气如破堤之势衰败,灰衣老僧才悠悠开口道:“杨施主,贫僧劝你莫动心思,还是回头是岸的好。”
杨举林面色阴晴不定,沉默良久,在感受道那几股从庄内飞掠而来的陌生气机后,终于收敛气势,反手执剑,朝老僧抱拳道:“还望禅师慈悲为怀,替杨某在王爷面前求几句情,杨某感恩不尽。”
灰衣老僧笑容和善,点头道:“善哉,善哉。”
为了掣肘太白剑录堂或是武陵王府,朝廷私下里对同为扬州境内大宗门的晴雪阁格外另眼相待,杨举林一开始便知晓行刺名单上五人的身份,除却那个蠢到早早去送死的周云威,以及不知为抱着何种目的参与进来的萧家长子,杨举林暗自合计过,前些年跻身万象归真的自己加上璇玑楼的二把手长生境的夫人,和眼前佛陀金身的灰衣老僧,就算没有这百里剑,他们三人联手要杀一个刚迈入剑仙门槛且心境不稳的李长安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更何况还有个没露脸的第六人,直觉告诉他最后这个人才是关键所在,而他们前头五人不过是朝廷附送的开胃菜,因为这些人当中或多或少都有不安定的心思,果不其然,萧澈与灰衣老僧就没让人失望,光明正大的反叛了。
但一直不肯现身的第六人,才是眼下杨举林担忧所在,因为此人极有可能是朝廷用作清理善后的死士。买卖不成仁义在,这句话放在朝廷可讲不通。
念及此,杨举林再没多的心思去想之后的事态会如何,又朝灰衣老僧一抱拳,飞身赶往庄内所下榻的别院。杨继林还半死不活的躺在书房,若有人在这个时候偷偷补上一刀,那晴雪阁将来可就真是后继无人了。
灰衣老僧坐如老松,抬头朝瀑布顶上望了一眼,而后缓缓落下眼帘,就坐在盘龙擂台上入了定。
瀑布源头的岸边,从庄内飞奔赶至的一对年轻男女在半空接住急速下坠的白衣老者,二人将老者平放在一块大石上,老者嘴唇蠕动似是要说什么,女子赶忙俯身低头侧耳聆听。
身形落在岸对面的李长安面色略显苍白,她朝三人望了一眼,便拣了个稍远的地方面朝另一个方向,盘膝坐下。白衣老者是太白剑录堂多年不曾出世的百里剑,那这对年轻男女的身份便昭然若揭,定是老者的两个弟子,刘太贞与左公明。
马踏江湖时,因蒙武陵王府的庇护,扬州境内半数宗门皆有幸逃过此劫,李长安也就没法堂而皇之的“打家劫舍”。但她曾听闻过,太白剑录堂这一脉有些特殊,剑术剑道乃子承师命,唯有师父死后弟子才能传得真正精髓,故而从不外传,除非不得已而为之,碰上了两代人青黄不接又恰好有个天资卓绝极为适合此剑道的人出现,就比如左公明这样的外姓子弟。或许白衣老者也料不到,几年之后,宗门内会有一个刘太贞横空现世。
李长安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余光一直在关注对岸的情形,许是交代完了后事,白衣老者吃力的抬起手臂,干枯如老树的手指颤颤巍巍点在女子眉心,只轻轻一下便仿佛用尽了最后的气力,颓然垂落。
七尺男儿的左公明噗通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反倒是身为女子的刘太贞,只是别过脸抹了一把眼泪,便抽出佩剑,一咬牙将剑尖扎进了老者胸口。
李长安有些诧异,所谓“以命授业”的说法,原来是这么回事,可倘若弟子有半点不轨之心,岂不是得亲手弑师!?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真正做到世代薪火相传的剑法,必然有其不可逾越的规矩束缚,否则宰了师父便能得其修为,天下都得乱套了。
左公明抬袖抹了把脸,扭头朝对岸望了一眼,而后与师妹小声交谈了几句,刚站起身便停住了身形。
李长安身边一前一后飘然落下两个身影,其中女子腰间悬挂的雌雄双刀极为熟悉,看着伤势有些凄惨却只是皮外伤的某人,南泉柳面无表情道:“我还以为是谁人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果然是你,偷刀贼。”
李长安扯了扯嘴角,心想着又不是我乐意的,怎么什么屎盆子都往我脑袋上扣?刀法大宗师就可以蛮不讲理?
南泉柳见她不作声,也没继续从嘴上讨便宜,从怀里掏出一方绢帕丢了过去,淡然道:“我授萧庄主所托,过来看看情况,此间若是事了,我便告辞了。”
满脑子杂念的李长安干脆放弃了打坐调息,一面不客气的拿绢帕包扎自己的手腕子,一面拿眼睛瞟了瞟对岸,无奈道:“反正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有劳女侠替我转告一声,就说这些事我自己会处理好,不劳萧庄主费心。”
南泉柳微微点头,转身就走,只是没走出两步,她转头瞥了一眼李长安的右手,问道:“明日打擂,你来不来?”
知晓她一心想要堂堂正正讨回借刀之耻的李长安嘴角微扬,故作玄虚道:“看我心情如何,虽说是在鸡群里头挑凤凰,想找个如我这般棋逢对手的高手不容易,但女侠你也别太失望,指不定就有那么一两个惊才绝艳的冒出来,到时候你可莫在我之前输给了别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拾刀庄客卿黄斧皱了皱眉,忍不住替自家庄主打抱不平道:“小子,你可别得意的太早。”
南泉柳不屑计较,只淡淡留下一句“聒噪”,便扬长而去。
李长安有些牙疼的咧了咧嘴,站起身掸了掸尘土,再朝对岸望去,左公明已抱起老者尸身往山下而不是庄内走去,黯然跟在他身后的刘太贞时不时抬手抹泪。
错过良机,李长安只得作罢,叹息之余不免有些惋惜,这些从风雨中脱颖而出的老江湖终归是死一个便少一个,后来的打潮人再如何一鸣惊人,也重现不了当年的风景,王朝变迁,江湖过迁,于光阴而言,人与事皆不过是过眼云烟。
李长安跃下瀑布,刚落到盘龙擂台上,便觉气血阵阵翻涌。她脚下步伐踉跄了一下,好似入定的灰衣老僧缓缓睁开双目,开口道:“以你如今的修为,何苦硬接下这百里剑,你心中魔障犹在,岂非自讨苦吃?”
李长安抹去嘴角血迹,没好气道:“秃驴你说两句得了啊,我自己是个什么状况我自己清楚,你能耐大,又是金身又是佛陀,你怎不帮我多挡下几成剑气?风凉话倒是说的顺溜。”
灰衣老僧似有些怒其不争,摇头叹息,口念佛号。
李长安走到他身边站定,缓和了些语气道:“我若不接下这一剑,先前所做的漂亮场面就都白忙活了,得让姜凤吟,也得让姜松柏知道,我已重回巅峰,而且是如假包换的剑仙,否则就算韩高之不屑落井下石,之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百里剑,一下敲山震虎,至少叫那些喜欢动歪心思的人有所忌惮也是好的。”
老僧听的头如斗大,直皱眉头道:“贫僧头疼,这些庙堂的勾心斗角你就不用跟贫僧讲了。”
李长安笑了笑,没再言语。
当年李无名尚有名字时,便不喜世族中这股充满权谋诡计的风气,后来又因心爱女子累其所害,才一气之下出家做了和尚。没成想无心插柳柳成荫,正应了佛门那句“佛渡有缘人”。
灰衣老僧拿眼神示意,李长安席地而坐闭目凝神,耳畔佛音伴着遥遥落水声飘飘荡荡。好似有一双温暖手掌,轻柔抚过心间那些满目疮痍的累累伤痕。
当旭日第一缕金光透过飞流瀑布映照在盘龙擂台上,李长安恍然睁开眼,身旁灰衣老僧已不在。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虽只是临时抱佛脚,但体内窍穴经脉已通畅了大半。
回到三千尺别院,李长安与秦归羡等人打了声招呼,便径自回屋蒙头大睡。之后还有一场点到为止但南泉柳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武斗,李长安哪怕没那个心思,也得强迫自己养精蓄锐。
不知睡下多久,厅堂那边早已没了动静,李长安被一阵轻柔却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送信来的是个没暴露谍子身份的丫鬟,李长安只看了一眼,便睡意全无。
本就有些战战兢兢的丫鬟瞧见李长安几欲杀人的目光,连腔都不敢开。写信的人丫鬟知道是谁,正因如此,她才没了身为一个谍子该有的冷静。
信上内容极为简单明了,山涧,速来救徒。
字迹李长安再熟悉不过,那是楼解红的笔锋。
李长安几乎咬碎了牙,挤出几个字:“此地哪里有山涧?”
丫鬟颤声道:“山脚往西南二十里就有一处枯谷涧,诶,王爷!”
话音未落,一道青虹冲出龙泉山庄,朝着西南笔直狂掠!
与此同时,另一道青虹掠过长空,径直坠向盘龙擂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