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禹夫妇细心经营近十载的酒肆虽小却五脏俱全,不缺柴米油盐,不缺被褥衣物,就吴甲归一个人而言,再住上两三月也不愁吃喝。起先刚下山时,吴甲归还兴致勃勃的东看看西看看,等到把整个不大的酒肆连犄角旮旯都翻了个遍之后,除了自己下厨填饱肚子,吴甲归把大部分光阴都浪费在门前那张长凳上。天气晴朗时便坐在门外,望望上山的道路口,看看那条无人问津的山路。
有时候吴甲归也会想,那个常公子到底是何许人也,打从她爷爷那辈起就没听说过有人能在墨家堡滞留这么长的时日,就算不是江湖高手,也定是哪家豪阀高门的世家子。但看衣着打扮又不太像,尤其是那张脸,若非佩了把宝刀,走在大街上大概也没哪个女子会多瞧一眼。这公子言谈举止不俗,家世又好,还挺会照顾人,只是可惜毁了容貌,日后怕是娶妻都难。想着想着,吴甲归不由得自觉好笑,自己一个无家可归之人哪来资格替他人操心。
这样闲云野鹤又孤单寂寥的日子过了约莫一旬半,长留山不是什么必经要道,山里也没有珍禽异兽或是洞天福祉,一个墨家堡就足以让世人望而退却,故而这段时日吴甲归连个过路人也没看见过,清静的让人发疯。
吴甲归从后厨里寻了把小刀,在门前空地上刻正字,刻完两个正字的时候,她就想刻满五个就再上一次山。这一趟来荆州是好是歹,总得有个结果,那常公子不像满口大话的人,但她没那么多闲功夫耽搁,再过两三月西北便是入冬时节,那时候北上对于她这个穷光蛋来说太艰难,如今不比以往,一个人过日子更要精打细算,否则就不是活的好与差的问题,而是活不活得下去。
当第四个正字刻了一半的时候,吴甲归又打消了先前的念头,小时候算命的说她命中有贵人,但谁都知道这些神棍嘴里没一句靠谱的,吴甲归也不信,直到她来了长留山遇见了常公子。那日在落雪湖边,她看着那人走远的背影,不似印象中爹爹那般高大,也不似兄长们那般宽厚,可莫名有一种安心,分明单薄却可抵寒风骤雨。
今日万里无云,也不似几日前那般燥热,吴甲归把自己收拾利索,把长凳搬出门外,坐着赏了会儿每天都看几个时辰的景,弯下腰,在脚边刻下第五个正字的第一笔。
她直起身,如往常一般舒展了一下身子,打算去后厨找点吃的。
山路上,一伙人马不急不缓闯入她的视野,她举起来的双臂僵在半空,愣了好半晌,而后几乎弹起身跑到门前不远的那颗橘子树下,眺目张望。
常公子说让她在山下等着,会有人来接她。
那些人终于来了。
吴甲归这辈子没这么激动过,胸口砰砰乱跳,脸颊因呼吸急促而泛起微红。她敢肯定,这些人就是常公子口中来接她的人。若是寻常过路旅人,又带着一大帮子扈从,就算歇脚也应遣仆从先来询问店家是否有足够的地方招待。而这些人,偏离山路后便笔直朝着小酒肆而来。
人人骑马佩刀的扈从簇拥着一辆宽敞马车,为首一骑是个貌美女子,腰间系着一条扎眼的红绸,她勒马停在吴甲归跟前,微微府下身子打量了片刻,如红绸般艳丽的红唇勾起一抹笑意道:“小哥,有饭菜吗,我们等人。”
女子微微敞开的衣襟下露出一道风景,因为俯身的姿势更加壮丽,把吴甲归整个看傻了眼,她下意识低头一瞧,自己这一身被粗布麻衣裹着的小身板,被女子误认为是酒肆跑堂,好似也没错。
吴甲归红着脸道:“这酒肆没人,掌柜的也不在,我……我也是在这儿等人的。”
女子哦了一声,道了声抱歉,便招呼扈从下马进店。
吴甲归没走过江湖,从老家幽州到荆州,这一路走的跟逃难差不多,但所幸以前家族门庭若市时见识过不少,还有些眼力。这伙人马看上去与寻常大门户出来的扈从没什么不同,但所佩刀剑却有些蹊跷,清一色的短刀短剑,吴甲归记得她爹曾说过,三尺青峰五尺刀,少一寸多一寸都有讲究,江湖人不拘一格但大都偏爱长兵,理由无他,耍起来更潇洒出尘,没哪个大侠会拿一柄小家子气的短刀短剑走江湖的。寻常门庭的扈从则规规矩矩,统一佩标准刀剑,毕竟没哪家家主吃饱了撑的去为每人打造一把趁手兵器。而短小兵刃一般则做为辅助用途,常见于兵家,另外就是一些落草为寇的山贼,兜里没银子所以只佩的起更便宜的短兵。但还有一种人,惯用这类出其不意的短兵,那便是刺客死士。
吴甲归心头一紧,站在树底下不敢动弹,直到那些陆续从她身边经过的扈从,目不斜视的进了店,她才偷偷松了口气。
酒肆后头有个马厩,正当吴甲归四下找寻那女子身影时,就见那抹红绸从余光中一闪而过,去的方向正是马厩。吴甲归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心下暗道一声糟糕,就听从马厩那边传来女子一声哎哟的惨叫。
马厩里有一匹满身旧伤痕的老马,比占山为王的吴甲归来的还早,头一日来吴甲归以为是酒肆掌柜留下的,便打算好生照料,怎么说有个活物陪着总比孤单一人度日强。谁成想,那老马脾性不小,瞧见有陌生人靠近撅起蹄子就踹,吓得吴甲归再没敢踏足马厩一步。后来实在无聊,吴甲归打了些新鲜马草回来,想跟那老马冰释前嫌,可老马不近人情,又一撅蹄子把她赶了出来。打那后,她就彻底死了心,与老马各占山头,井水不犯河水。
眼见着女子跑出了马厩,健步如飞,看起来似乎没受伤。吴甲归还没来得及放下心,那脾性臭上天的老马就追出来了。女子自然是花容失色,一帮扈从听见动静也都从酒肆里跑了出来,但瞧见那匹疯马竟没一个上前搭救的,而是齐齐望向当中的一位花甲老者。吴甲归记得,这个老者是方才驾车的马夫,莫说年纪,看那身子板也禁不住疯马一蹄子的。
吴甲归心中暗骂了一声胆小鬼,就要上前救人。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飘逸身影如鸿毛一般落在疯马背上,一勒马缰,老马杨蹄长嘶,很快安静了下来。那人拍了拍马脖安抚,继而跃下马背,正当吴甲归看的惊奇时,老马冷不丁一撅阴蹄踢在那人腹部,当即就把人踹飞几丈远。
女子哎哟喊了声公子,赶忙跑上前去。
花甲老者此时才缓步走到老马跟前,拍了一下马头,训斥道:“你这老疯头,多日未见,怎的脾性还越发大了,嫌我们来迟了是不是,那你也不瞧瞧老夫这两条老腿,能有你四条腿跑的快吗?”
老马气呼呼的打了个响鼻。
吴甲归听的云里雾里,但定睛一瞧,那被踹飞的人不是常公子是谁?
安然无恙从地上爬起来的李长安掸了掸身上的尘土,笑着道:“得了啊老蒋头儿,不带你这么指桑骂槐的,它也就是埋怨我把它仍在山下不管不顾。”
蒋茂伯转头朝山上望了一眼,问道:“墨家堡的人呢?”
李长安正了正斗笠,笑的更亲和:“还在下山的路上,一家子老弱妇孺走不快,我这不是怕你们等久了,就先行一步。”
蒋茂伯板着脸,语气里带着不小的怨气,“不劳公子费心,咱们这些日夜兼程的人马也就刚到一小会儿,连口茶水都没来得及喝,公子就来了。”
能让李长安亲自出手,又这般让老疯头不待见的女子,除了楼解红也没别人了。她凑近李长安身侧,小声道:“公子不在王府,老头子没少四处奔走,加上这段时日为了避开朝廷眼线给两地传送书信,老头子两条腿都跑瘦了一圈,嘴上有些埋怨公子也别往心里去。”
李长安挑了挑眉,压低嗓音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还能跟他一般见识?倒是你,这次怎又跟着来了?”
楼解红抛了个媚眼,娇柔道:“奴家这不是又想公子了。”
李长安翻了个白眼,指着自己的刀疤脸道:“就这张脸,你看了夜里不做噩梦?”
楼解红盯着李长安的脸,眼中泛着精光,“不如今夜奴家陪公子睡,咱们来个噩梦成真?”
李长安一口气憋着没上来。
大抵是瞧不惯那对公子佳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打情骂俏,蒋茂伯重重咳嗽了一声,斜眼瞪过去。
李长安借机收敛起玩闹心思,而后招呼两人进店说话,临门一脚时才想起吴甲归来,转身朝树底下杵着的木头桩子招了招手。
莫名看了一出好戏的吴甲归迟疑了一下,才小跑着过去。
十几名乔装扈从的死士无需吩咐,各自散去四周把风,留下一人去后厨烧水泡茶,待几人落座,李长安朝屁股都不敢坐稳的吴甲归笑眯眯道:“吴小兄弟,你不必紧张,这两位是我家中的老仆从,一个看着我长大,一个陪着我长大,都是极好相与的人。这位你叫一声茂伯伯不差辈分,这位嘛,你管她叫楼姨便可。”
吴甲归正襟危坐,朝一脸肃容的蒋茂伯点了点头,叫了声茂伯伯,转头看向那比“姨”看上去年轻许多的貌美女子,叫了声楼姐姐。
楼解红芳心大悦,伸手就在吴甲归水嫩嫩的小脸上掐了一把,“吴小哥嘴真甜,放心,这一路上姐姐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吴甲归只感觉后背汗毛倒立,起先她以为这女子不是常公子的贴身丫鬟,就是远房亲戚,豪阀世族嘛,哪家公子身边没个体己红颜,但后来看着又不太像。说句不好听的,这女子行径未免太过放浪,就算是青梅竹马的女婢丫鬟,也没见哪个敢跟自家公子这般肆无忌惮的。直到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姐姐就是好这一口,只要是年轻男子她都一视同仁。
李长安斜了楼解红一眼,宽慰道:“吴小兄弟,她就是待人热情了点儿,没别的心思,你莫怕。”
不解释还好,一说吴甲归脸都白了。
楼解红咯咯的笑,笑的吴甲归冷汗都下来了。
李长安无可奈何,垂死挣扎道了一句:“你放心,等到了北雍,你就见不着她了。”
吴甲归哭笑不得,后知后觉自己好像上了一条贼船,想跳船都没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