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肆能望见的下山道路口,到晌午时分,才瞧见人影。
田禹一家三口走在前头,孟姑揽着孟春禾,母女俩都做了男装打扮,凑在一起不知说什么亲密话。孟解元独自落在后头,负手悠哉缓行,老头儿换了一身崭新衣衫,大抵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满面红光的完全不像个年近八十的老人。
仍旧一身粗布麻衣的中年汉子跟这三个人站在一处,加上那一脸憨厚老实的模样,俨然就是个家奴仆役。
许是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此番下山墨家堡无人相送,四人依照李长安的嘱咐,轻装从简,就田禹挎了个不大不小的包袱。未等人走近,李长安已站在酒肆门前相迎。
免去客套礼节,李长安为双方各自引荐一番,而后对田禹道:“我护送你们到北雍境内的青野郡,到时会有地方驻守的一百兵马继续送你们前往邺城,路上有什么需求只管跟这两位提,只要不太出格,他们都会尽量满足。”
后头这两句话显然是说给孟解元听的,老头儿冷哼一声,没搭腔。
充当和事老的田禹温和笑道:“有劳少将军费心,出门在外诸多不便,咱们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一切都照少将军安排的来就是了。”
李长安点点头,没再多言,招呼众人启程。
孟春禾头一回下山,虽说在山下是足以相夫教子的年纪,但免不得仍有些少女心性。见队伍中有多余的马匹,便忍不住心痒难耐,可昨日她才在李长安面前失了礼,还让李长安答应了自己的无理要求,眼下再要开口,终归有些难以启齿。只时不时偷瞟那些骏马良驹一眼,而后无奈的跟着娘亲上了那辆宽敞马车。
瞧见这一幕的李长安暗自偷笑,但也没好心到给自己徒增麻烦。这里仍在荆州,他们一行人只要出了长留山,便是危机四伏,墨家堡四人的性命攸关,王府这些死士的性命也同样重要,没有谁就该为谁去死的道理。孟春禾涉世未深不知晓其中利害,所以她想留在双亲身边的心愿没有错,人生短短一世光阴,能有几个至亲之人,能陪伴一日就少一日。
李长安收回目光,就听牵来马匹的楼解红低声道:“公子,先前不是说只有两人,怎的来了一大家子?还有青野郡的一百人马何时安排的,奴家怎的都不知晓?”
李长安接过马缰,顺手调整了一下马鞍,平淡道:“临时改的主意,来不及知会你们了,若只有一两人,有你跟老蒋头儿我尚且放心,怕就怕红鹿山那边得到消息,应天良亲自过来。你二人若都折在荆州,我哪有脸回王府。”
楼解红微微一怔,笑颜如花:“原来公子是怕奴家死了呀。”
李长安没看她,淡漠道:“是啊,眼下王府人手不足,少一个我都闹心,等回了北雍境内你二人就轻松了,那一百骑虽是郡县抽调出来的地方军伍,但也不比青州之流的骑军逊色多少。”
这番话言下之意是,不仅只是墨家堡四人,她要此行所有人都安然无恙的回到北雍,为此不惜在朝廷眼线的眼皮子底下调动兵马。
楼解红抿了抿红唇,柔声道:“公子不暖心的话,听着却更暖心。”
李长安斜了她一眼,伸手轻柔拍了一下她的脸颊,“乖乖听话回邺城,以后少拿这种话恶心我。”
楼解红一反常态的低眉顺眼,没再多言,转身回了马队中。
李长安轻声叹息,收敛心神,牵着马走到一直杵在屋檐下当木头桩子的吴甲归面前。
从先前几番交谈中,吴甲归大概听了个稀里糊涂,只知道这个姓常的年轻公子身份不简单,并非寻常的世家子弟,那从墨家堡出来的中年汉子一口一个少将军,再不济也是个排的上名号的将种子弟,那豢养十几个家仆死士也就不是什么稀罕事。她娘亲说过,北雍崇武,与重文抑武的中原不同,武将历来都是踩在文官头顶上耀武扬威,那这位常公子可不就是老天送来的大贵人吗?以后只要跟着他,莫说铸刀造甲,投军入伍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吴甲归正暗自偷乐,一只拽着马缰的手就递到了她面前,“你会不会骑马?”
她看了看眼前那匹浑身腱肉的高头大马,咽了口口水,还没来得及开口,李长安又道:“你要是不会,就跟我同乘一骑。”
吴甲归愣了一下,她是穿着男装,但也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儿身啊,旁人看来兴许不在意,两个男子同骑一马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常公子知道她是女子!难道他对她有什么……
吴甲归吓了自己一跳,但见那双丹凤眸子里除了疑惑好似没别的意味,赶忙止住胡思乱想,道:“会,我会骑马!”
李长安把马缰径直塞进她手里,低声道:“你要是不在意暴露身份,就去坐马车,从这里到北雍交界的青野郡少说有两三百里的路程,之后到邺城还有近千里,你一个女儿家家的……”
说到这里,李长安止住了话头,看着吴甲归,后者猛然会意,点头道:“没关系,公子,我能行!”
李长安默然垂眸,不再规劝,转身朝老疯头走去。
一行人整顿出发,离开酒肆。
三骑在前方十丈开外领路,剩余左中右各五骑环绕马车,吴甲归被安排与马车随行,同样骑马的田禹性子随和,不多会儿就跟这个与他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小兄弟热络了起来。
换了楼解红驾车,只得骑马的蒋茂伯与李长安两骑并肩走在最后头。
老头儿常年一身黑衣,许是日夜兼程的缘故,显得风尘仆仆,脸上也透着掩饰不住的疲惫。两骑沉默了一小段路,蒋茂伯呵呵笑道:“到底是人老了,以前在陇西道做驿卒的时候,来回跑个千里都不带喘气的。”
李长安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北契的驿路没咱们北雍的平坦,到时候我把整个北雍的驿馆都交给您打理,您想怎么跑就怎么跑。”
蒋茂伯斜眼看来,没好气道:“王爷少忽悠老头子,想把我从前线撤下来,门儿都没有。咱们这种人注定上不了战场,但也没谁是孬种,年轻孩子们都在前边儿拼命,黄土都抹过脖子的糟老头儿还躲在后头睡安稳觉?”
头顶不知何时又添了几分霜白的老人摇了摇头,“没这种道理。”
李长安望向前方,嗓音平静道:“我听说,去年蒋云重当上了游猎手,在关外杀了好几个蛮子,还娶了媳妇儿生了个大胖小子,你那闺女是不是家中也添了新丁?”
提及孙子,老人脸上浮起几分春风,笑道:“可不是,儿女双全,要是儿媳妇明年也再给我生个孙女就更好了。至于云重那小子嘛,能晚死几年,看着儿女长起来,老夫闭眼也安心了。”
李长安嘴角噙着浅淡笑意。
老人忽然感叹道:“刺客死士不杀人,不被杀那才奇怪,替王爷做这些事本就是老夫的分内之职,在北契四十年都没埋怨过,如今也没什么好埋怨的。不怕实话与王爷说,老夫就是气王爷在长安城不顾大局执意要娶那女子,但话说到这儿,老夫也多少想明白了,老夫一大家子得王爷恩惠阖家团圆,王爷却至今孤身一人。那北雍王府看着到处都是人气,女婢仆役侍卫加起来几百号人,能真心陪在王爷身边说句体己话的又有几个。将军夫人和宁小姐还在的时候,逢年过节宅子里总是热闹的,老夫那时候年轻不懂家的好,后来娶妻生子才真正体会到何谓孤苦伶仃,如今的王府老夫越看越觉着冷清,越看就越觉着心里不痛快。”
老人长出了一口气,自嘲笑道:“真是人老了,就喜欢唠叨几句,王爷莫怪。”
李长安轻轻摇头,“许久没人在我耳边唠叨了,您以后还得多跟我唠叨几句才好。”
老人沉默了一阵,看向这个不比自己儿子大几岁的年轻女子,问道:“王爷要娶东越女帝,那楚狂人可答应,听闻此人已入儒圣?”
李长安扬起一个灿烂笑容,道:“他答不答应都得答应,莫说一个儒圣,就算韩高之来了都不顶用。除非他舍儒道转王霸道,以人力抗天定,不过即便如此,于当今天下大势而言,也是蚍蜉撼树。眼下陈玄策虽暂离沸水城,但十万大军还在,东越没有选择的余地,若不与北雍联姻,他辛苦造就的陌刀骑可就都要给商歌新帝吃的渣都不剩。姜岁寒或许是个仁德君主,但她的姐妹就不好说了。不若我才出长安,那封密信怎就送去了流沙城。坐龙椅的,底下臣子总要有把柄在自己手上才安心,尤其是像我这样手握重兵的藩王。”
李长安轻叹一声,“知女莫若母,知人莫若敌啊,姜漪知姜松柏,犹如姜松柏知我。她料到我不会为了李长宁,而舍弃一个对北雍更有用的陈知节,但她也知道我身边这些人里,唯有李长宁是我的软肋。”
不怪蒋茂伯心生狐疑,自打李长宁捅破身份后,李长安甚至没有在流沙城多停留片刻,就更别说什么重拾姐妹之情了。莫说外人,就是身边人也看不懂李长安究竟是怎么个心思。但今日,她亲口承认了,李长宁哪怕已不是曾经的李长宁,仍旧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于是蒋茂伯好心提醒道:“王爷,李长宁已到了青州,若此时去劫道还来得及。”
李长安苦笑道:“您就甭好心多嘴了,李长宁若到了不长安,十个薛东仙也保不住陈知节,他人现下可是在关外,我得拿多少死士的性命去换他一人?更何况,这是范西平与李惟庸联手布的局,牵一发动全身,我若为一己之私,那可真就是北雍的千古罪人。”
蒋茂伯呵呵笑道:“当官的有句话,叫做君忧臣辱,君辱臣死。长安城这般欺负王爷,就是在咱们这些人身上拿刀割肉,还不如死个痛快。就说前段时日为新刀一事,咱们钓鱼台没少死人,光甲字房就没了两个小头领,他们朝廷也不好过,剑南道这一路北上,毫不夸张的说每隔五十里地就有一个朝廷谍子的尸首,王爷,玉丫头有句话说的好,死士不死,何谓死士。”
李长安笑不出来,目光阴沉,默然无语。
老人自知失言,叹了口气道:“他们不是为了王爷而死,是为了北雍,死的值当,死的不憋屈。”
老人抬手指了指马车旁一个女谍子道:“几日前,我亲自去钓鱼台点人,告诉他们这趟来荆州比先前传送消息更凶险,不仅会死,很有可能都得交代了,这姑娘头一个站出来,说她闺女明年就满十岁了,没了娘也能长大。原本我不想点她,不是因为她有家室,钓鱼台有家室的谍子不在少数,但她只是丙字房一个小谍子,连小宗师门槛儿都没到,上回她没死在朝廷谍子手里那是运气好,跑的快。王爷,这些人甭说你,我都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但有一点,他们都是北雍人。今日护送这辆马车入北,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里头坐着的是谁,自然也就更不知道您是谁。但老夫敢拿性命说,您一句话让他们去死,绝没一个会求饶。”
李长安低下头,斗笠遮住了她的脸,轻声道:“行了,你这老不死的老谍子,少说两句。”
老人微微一笑,最后道了一句:“他们若知道这一路有王爷随行,死了都会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