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入了仲夏,李长安下地底去铸造间的时候也少了,除却处理一些王府那边不得不由她做定夺的事务,大多时候都闲的长毛。但这也让她有机会把墨家堡里里外外都摸索了个遍,那些没见识过的稀奇阵法,或是巧妙机关便成了消磨时光的好玩意儿。李长安自诩比不得那些才思敏捷,过目不忘的天才人物,但擅于融会贯通,好比一个大染缸,不论往里倒什么进去都能装下且化为己用,这便与她的武道心得如出一辙。
若说先前墨家堡是个处处透着神秘,轻纱遮脸,长袍裹身的妙龄女子,那如今则被李长安从里到外剥了个干净。看尽那些旖旎风光后,她干脆一门心思扎进了那堆奇思妙想的杀人暗器里。墨家先祖原本就是替大秦皇帝干“脏活儿”的刽子手,可以说是暗杀界的祖师爷,这些遗留下来的东西虽然大都成了不合时宜的鸡肋,但去其槽粕仍有令人惊艳之处。
起初孟解元对这个整日不务正业的北雍藩王颇有微词,老头儿虽几十年没出过山,但天下大事还是知晓一二。北雍如今的局势用内忧外患都不足以形容,而李长安竟还有闲心捣鼓那些一无是处的小玩意儿,看的孟解元这个局外人都揪心不已,再加上在新刀一事上与主刀的侄女婿多少有些不可避免的争执,老头儿就更没好脸色给李长安看。若非孟春禾变着花儿的哄老头儿开心,保不齐老头儿一气之下就把这看不顺眼的两人都轰出门去。
家主孟解斗对此倒是从未过问,李长安一个曾跌落谷底且身败名裂的女子,能一步步熬到今日绝非偶然,她做什么不做什么,若旁人都能轻易看出其中端倪,那北雍估摸也就到头了。
这一日,当李长安拿着几张从一堆废铜烂铁里精心挑选出来的图纸寻到铸造间时,就见墨家当代几个主心骨都围在一张制作台旁,站在最中间的是田禹,而台面上安静放着那柄崭新的北雍刀。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喜气。
几人齐齐抬头望来,一头白毛比平日里更加凌乱的孟解元最先开口,阴阳怪气道:“王爷来的正好,瞧瞧这柄刀,可能入王爷的法眼了?”
李长安走到台前,田禹双手托起刀,呈到她面前,难抑激动道:“请少将军过目。”
接过刀,李长安叠指轻扣刀身,颤音清脆绵长。而后她单手正握刀柄,冲着一旁比划了几个劈砍扫的动作,又反手握刀将刀背紧贴在手臂上,横刀在胸前。孟善行孟善礼两兄弟看的迷惑不解,但宗家两个老头儿却不由眯起了眼,尤其是孟解斗,这一套极为简单的军中刀法他太熟悉了,不过李长安使出来又有些细微处不同。
收起刀势,李长安点点头,平静道了一句:“好刀,我很满意。”
顿时在场几个为这把刀付诸全部心血的墨家人神情都有些古怪,辛辛苦苦一月,没日没夜连个囫囵觉都睡不安稳,就换来这么一句没心没肺的夸赞?
李长安放下刀,抬眸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六代北雍刀,唯独这一柄是我亲自陪着铸出来的,虽然没有先例,但墨家堡劳苦功高,可以为此刀赐一个别名。”
历朝历代以来,朝廷对军伍兵械把控都是极为严格,尤其是铸造刀甲的工匠,越是手艺精湛越是深受器重。但哪怕是那些名匠大师,也没谁有权利为自己铸出的刀甲赐名,顶多备几个听起来响亮的好名字供君王挑选。
虽只是个别名,但这份深意背后的莫大殊荣不禁令墨家家主也为之动容。
田禹有些为难的看向孟解斗,后者捻须一笑,默然点头。
李长安笑着道:“田师傅,想好了没?”
这段时日一直火炉高温炙烤,黝黑肌肤都泛出了红光的中年汉子裂嘴笑道:“想好了,就用我女儿的名字,春禾刀。”
原本还想拿话刺李长安几句的孟解元微微一怔,老头儿看刀的眼神都跟着柔和了下来。
李长安顺着杆子趁热打铁,道:“既然大事已定,旁的先暂且搁下,我来贵堡唠叨这么久尚未有机会与诸位喝一杯,择日不如撞日,权当犒劳诸位连日辛劳。”
墨家家主无甚异议,其余人也就没开腔。
只是当孟解斗坐在席上,这才反应过来,李长安说要犒劳他们,但这一桌子酒菜都是墨家堡厨子做的。拿别人的酒菜请别人吃饭,普天之下大概也找不出第二个如此不要脸的人。
李长安再如何无赖,到底是一方王侯,善字辈两兄弟尚未资格入席,一张八仙桌除却李长安就只坐了四个人,孟解斗,孟解元,以及田禹夫妇。为表诚意,李长安入席前特意洗掉了脸上的易容,以真面目示人。
许是看惯了先前那张丑陋骇人的刀疤脸,就更显得露出真容的李长安惊为天人,连同为女子的孟姑都看的一时挪不开眼。最为震惊的当属孟解元,老头儿当场魂儿都吓没了,李长安本就做男子打扮,脸丑时无形中将那股子邪气发挥的淋漓尽致,压根儿没人看的出她是个女子。老头儿都不把她当王爷看,还能在乎这个?平日里嘴上便没少说风凉话,怎么挤兑怎么来,也没个铸匠大师的风度。但换了张脸就不一样了,至少让老头儿后知后觉一个事实,这人怎么看都是个女子啊,那些极尽挖苦的粗鄙之言怎能对一个女子说出口,甭说辈分不辈分的,年纪摆在这儿,这张老脸日后往哪儿搁!?
虽是沾了人家的光,但李长安这个“东家”还算尽职尽责,一圈酒挨个敬下来,轮到孟解元时,老头儿低着脑袋默默喝酒,似是没脸见人一般。
李长安大度的将酒杯凑了过去,笑道:“二师傅,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这辈子大抵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了,但喝同一壶酒还是可以的。”
孟解元老脸一红,先前在探讨新刀改良的思路上,李长安帮着田禹说了几句好话,老头儿气不过,就说了一句“老子跟你这王八蛋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如今想起来,老头儿就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自己什么年纪了,还跟一个姑娘较劲,关键是人姑娘都不放在心上,就更显得他小肚鸡肠。
老头儿无地自容,连称呼都改了口,“谢少将军海涵。”
一杯酒一口闷,老头儿又自罚了三杯。
孟姑自幼与这个二叔亲近,知道老头儿是刀子嘴豆腐心肠,掩嘴偷笑的同时,忍不住小声劝慰老头儿少喝点儿。
李长安适宜的补了句:“之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二师傅不必放在心上,今后若还有什么不妥之处,还望二师傅直言不讳。阿谀奉承的小人我见的多,北雍也不缺会拍马屁的巧舌官吏,在我这里,唯有敢直谏的人才值得重用。”
孟解元主动举杯回敬了李长安一杯酒,砸吧着嘴,品出了话中滋味儿,他瞟了一眼田禹,对李长安道:“听这小子说,少将军给了他一个督造局的大官当,那少将军可敢也给老夫一顶官帽?”叔雌
一旁的孟解斗瞥了一眼这个性子跳脱了一辈子的老兄弟,不动声色。
李长安毫不迟疑道:“凭二师傅的能耐,要一顶官帽还不容易?正好,田师傅独自北上我有些不放心,若有你陪同便再好不过。但总督造的位置只有一个,你若觉着这小子不堪大任,那就让他给你当下属,如何?”
这个时候老头儿倒摆出一副大师风范,抿了口酒,捻须缓缓道:“官职大小,老夫不在乎,但得有实权,否则老夫说什么都没人听,那说了又有何用。还有,老夫有自知之明,到时候这张嘴若得罪了某些大官权贵,少将军可不能坐视不管,否则老夫哪怕不要这张老脸,也得上王府门前骂你去。”
李长安哈哈一笑,“好好好,我就喜欢你们墨家人这个臭脾性,到时我让王府给你一道特令,上可骂亲王,下可治昏官,整个北雍就你孟解元独一份儿。”
老头儿终于满意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但他喝着酒猛然就一个激灵,方才这姓李的王八蛋说什么来着?放着田禹独自北上不放心,有他陪同再好不过?他娘的,挖好了坑等着老子往里跳呢!?
孟解斗瞧见互相看了一辈子的老兄弟,一副发作不得的苦闷神情,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想,但也只能暗自叹息。身为墨家后人,孟解斗就从未想过有独善其身的一日,若非天下大定,他们这些所谓的奇能异士便注定永无宁日。既然非要有一个依仗,那有仁义有骨气的北雍无疑是好的选择,至少不会再重蹈先祖们的覆辙。
酒桌上,几人心思各异,但这顿饭还算吃的舒心。
李长安最后正色道:“事关重大,今夜各自休息好,明日请诸位即刻动身,王府死士已在山脚酒肆候着,北雍那边相关事宜我也会一并着人安排妥当,你二人只管轻装上路便可。”
孟解斗重重抱拳道:“那就托付给少将军了。”
李长安轻轻点头,而后看向田禹夫妇,道:“夫人当真不陪同前往?错过这个机会,你夫妻二人日后相隔两地的时日可就长了。”
孟姑撩起鬓角青丝,笑的有些苦涩:“不瞒少将军,以前陪着那孩子的时日就不多,若我夫妻二人都走了,那孩子再懂事也免不得心生埋怨,况且孩子懂事归懂事,为人父母也不能仗着孩子懂事就不知珍惜不是。”
许是觉着自己这番话有些说教嫌疑,孟姑抬手遮住嘴,低声道:“是民妇多嘴了。”
李长安微微摇头:“夫人此言在理,只是我北雍多是孤儿寡母,便不忍拆散你们这一家子。既如此,那便如夫人所愿。”
话音刚落,门忽然被大力推开,素来得体有礼的孟春禾几步冲进来,红着眼眶看着李长安,大声道:“王爷既不愿拆散我们一家三口,不如让我们一家人同去北雍!”
家主孟解斗当即震怒,厉声道:“放肆!孟春禾,你给我出去!”
李长安抬手往下压了压,早先她便知道这个小姑娘躲在门外偷听,她也没多嘴,反正这些事孟春禾迟早都要知道。
她看着这个与李得苦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好声好气道:“孟春禾,北雍不比墨家堡,在这里你是大小姐,有人惯着你宠着你,没人给你气受。但到了北雍,一言一行都得三思而后行,可能一件在你眼里微不足道的小事就足以让你父亲和二爷丢官罢职,甚至丢掉性命,即使是这样你也要去吗?”
到底是墨家后人,孟春禾有着寻常闺秀没有的狠劲儿,几个呼吸间便平复下心境,嗓音平静道:“王爷,小女已年满二十,不是稚童了。”
李长安思附一阵,在孟解斗没来得及开口前,一锤定音道:“好,我答应你,田禹,明日带着你妻女一同上路。”
田禹愣了一下,“少将军……”
李长安摆摆手,站起身朝孟解斗道:“孟家主,你的兄弟与女儿一家我都带走,若他们在北雍少了一根汗毛,李长安提头来见你。”
孟解斗为难道:“少将军言重了,在下只是担心人多眼杂,给少将军徒增麻烦。”
他不敢把话挑明,怕激着涉世未深的外孙女。但他知晓李长安听的明白话外之音,这个“麻烦”不是寻常人家里那些鸡零狗碎的小麻烦,墨家弟子一旦出山多少双眼睛在暗地里盯着,人数越多,破绽越大,且不说走马上任之后会如何,仅是从墨家堡到北雍的路途上就不知有多少王府死士要为此客死他乡。这叫孟解斗于心何忍!?
但李长安仅是微微一笑,道:“家主多虑了,谁家儿女不想陪在父母身边,多尽几年孝心,我明白。”
言罢,李长安饮尽杯中酒,洒然离去。
孟解斗看着眼眶通红的外孙女,一拳垂在酒桌上,重重叹息一声。
孟姑上前拥住女儿,拍着后背无言宽慰。
有些微醺醉意的孟解元啐了一口酒,忽然哈哈大笑:“好一个李家后人,老哥哥,兄弟我若此去无归,到时候你可得替我跟祖宗们交代一声,我墨家弟子埋骨他乡,埋在北雍,不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