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台一楼左侧的一面窗户,近日来整夜灯火通明。
每当玉龙瑶忙里偷闲抬起头,窗外的景致便如弹指一瞬般变化,前段日子还是春意撩人,如今便已蛙蝉相鸣。
算起来,李长安离开王府也有近一年的光景,这期间不论外头如何混乱不安,于王府里的人而言不过是又过了一个春夏秋冬。操劳是操劳了些,但比起在流沙城的日子,安稳太多,若这份安稳不需要那些人拿命换取,就更好。
湖面折射的阳光打在窗户上有些晃眼,又是一夜未眠的玉龙瑶搁下笔,靠在椅背上,揉着眉心。暂且搁下批朱事务后,她便挑了这处僻静的小偏房,独自打理那些源源不断从长留山送来的消息,以及按照李长安的要求又将所需情报不分昼夜的从王府里送往长留山。这本是她最擅长的分内事,可这段时日下来,却让她也有些力不从心。
首先是李长安离开长安城后,上小楼的接掌权顺理成章落在了姜松柏的手里,这位自幼在龙椅底下压迫长大的主儿可从不心慈手软,朝廷的死士谍子没法追上李长安的行踪,便将所有矛头都对准了北雍。再加上前首辅闻溪道死前的“杰作”,如今蛰伏在北雍的死士谍子数量翻了三倍不止,且来的都是些敢死先锋的虾兵蟹将,这些人明目张胆的打探消息,充当无赖般的搅屎棍,使得北雍无论是在军政上还是朝政上皆束手束脚举步维艰。令人头疼的是,王府与将军府对此也无可奈何,一来这些人身份卑贱,在上小楼里无足轻重属于楼外之人,死了也就死了,就算全杀光也无济于事,只会招来新帝更多的猜疑。二来因为李相宜与王府这层关系,李双梅虽仍是上小楼的大夫人,手中实权却早已被姜松柏架空,便是有心也无力。
其次,各项事宜在李长安这个北雍王的授意下同时进行,例如用来笼络江湖势力在清风山东山再起的祁连山庄,与担负起读书种子的柳絮书院,以及那支即将震惊天下的“娘子军”,这些迫在眉睫的大事或多或少都得由死士谍子暗中运作,可眼下王府的人手实在捉襟见肘。
光漕运一事就让林白鱼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他,就目前而言此乃重中之重,虽然李长安临行前嘱咐徐徐图之,林白鱼也明白急功近利只会更糟糕,但事关北雍根基如何能不急?所幸没过多久,来了一场名为“王右龄”的及时雨,暂且解了一时的燃眉之急。但林白鱼不知道,朝廷暗地里骤然降下了一场极为猛烈的狂风暴雨,就在王西桐走后的那一夜,刺史府外死了不下五十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后满地尸首中只剩一个手持双钺的花甲老者独自站着。
李长安曾交代过,林白鱼才华绝伦,但到底是个书生意气的读书人,有些事不必都告诉她,免得她日后妇人之仁。以为自己早已看淡生死的李相宜为此钻了牛角尖,一道道下达命令的公文是从林白鱼手里出去的,但唯独她被蒙在鼓里,仍旧“无知者无畏”的执行那些在李相宜看来近乎不近人情的策略。她与林白鱼日日相处一室,几度欲将那些公文奏章摔在林白鱼面前,然后大声告诉她,这些策略一旦实施又得死多少人。
无论是官场,还是战场,最先死的一定是谍子死士。
李相宜从记事起,就明白这个道理。
她也清楚的明白,将来某一日,北契大军叩关南下,便是她离开这个安宁之地,奔赴某处“看不见的战场”的时候。国难当前,没谁可以置身事外,既然李长安都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燕白鹿也不畏生死,她又有何苟活的理由?
最后,玉龙瑶不得不站出来,替李长安擅作主张,将柳絮书院的相关事宜交给李相宜去处理以分散她的精力。只是如此一来,堆积在她手头的事务就更加繁重。于此,她倒无甚埋怨,偶尔从长留山送来的书信中夹杂寥寥几句嘘寒问暖的关切言语,便足够让她聊以慰藉。
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玉龙瑶站起身渡步到窗前,望着钓鱼台前那一湖幽绿,她轻声叹息:“可惜你去迎娶她,我却未能陪在你身边。”
二人如今都是上无老下无小的了无牵挂,若非碍于身份,真真是门当户对。玉龙瑶想着自己好歹也算李长安半个娘家人,娶亲这种大事,理应陪同,哪怕做不了什么,送上一声祝福也是好的。虽说圣人有言,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但世上又有几人真正能做到不在乎旁人的目光,只求自己独乐而活?既是凡夫俗子便不可免俗,大抵还是希望有人说一句“祝愿二位白头偕老”,哪怕只有一人。
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玉龙瑶收回思绪,侧目望去,就见一人匆匆入了门来。
燕白鹿许是从演武场来的,一身武服尚未换下,腰间挂着白鹿刀,气机绵长而平稳。瞧见玉龙瑶站在窗前呆呆望着自己,燕白鹿眉头微蹙,上前打量了一番,柔声责备道:“玉姐姐,又一夜没睡?咱们先前便说好了,若手头事务太多,不妨分出去一些交由相宜打理,你要是在这般下去,等那家伙回来看见你这幅憔悴模样,还不得去将军府兴师问罪?”
玉龙瑶笑了笑,没接茬,而是道:“今日怎是你过来,裴闵呢?”
自打燕白鹿开始秘密招兵买马,两府之间的政事要务就都落在了军师裴闵的头上,“眼下新刀最为紧要,裴大哥得时刻盯着,跑腿这种小事就不劳烦他了。”
玉龙瑶盯着她看了半晌,笑意挪榆。
燕白鹿俏脸微红,浑身不自在。
“你来我这之前,没去见见你的小兔子?”
“什么我的小兔子,玉姐姐话不能乱讲,兔子急眼才咬人,她这段时日动不动就要咬人。”
玉龙瑶哦了一声,故意拖长尾音,“我懂了,你说她是母老虎。”
燕白鹿急眼了,四下张望了一眼,压低嗓音道:“玉姐姐实在不行,你让她来你这屋吧,我怕她哪日忍不住把那位林家大小姐给丢湖里去。”
玉龙瑶拍了拍她的肩头,宽慰道:“放心,有我盯着,出不了乱子。”
燕白鹿一脸“我不放心但我装作很放心”的苦笑。
收敛起玩闹心思,玉龙瑶沉下面色,转身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谍报,递给燕白鹿。
这封谍报书信很薄,里头不过寥寥数语,但燕白鹿拿在手中却觉着无比沉重。因为上面浸满了鲜血,有的血迹早已暗红,有的仍旧鲜艳,甚至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四五处新旧不同的血迹,说明至少有五个谍子死在送信的路上,他们的尸首不知在何处,也永远不会有人替他们收尸。
燕白鹿小心将谍报揣进怀里,没再多言,告辞离去。
玉龙瑶坐回书案后,没来由的走了会儿神。
她们都心知肚明,以后这些谍报也好,军情也罢,只会染上更多的鲜血。而这,仅仅只是开端。
拿起案头上另一封密信,玉龙瑶愣愣看了许久,而后轻轻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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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沙城风吹日晒近一年,年轻书生那张被人戏言“小白脸”的脸庞黝黑了不少,他看着城外漫天风沙中一团小黑点逐渐出现在视野中,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当初他决心留下来,不仅是为了报答范西平的提点之恩以及李长安的知遇之恩,更是为了他自己的野心宏图。
盛世治国,乱世治兵,春秋末年那些名将身后少不了一个运筹帷幄的谋士,与其说是兵家之争,不如说是谋略之争。如白起那般自身堪比一流谋士的卓绝将领毕竟凤毛麟角,昔年李世先有江神子,老皇帝有李惟庸,东越有楚寒山,之后燕赦身边亦有李元绛,如今东安新王更有个麒麟才子,他陈知节就算做不了第二个鬼才,至少也要做北雍的闻溪道。
这一年来他励精图治,不敢有半点松懈,五万流民已有半数在北契的眼皮子底下悄然迁至瘦驼县。余下半数则是无处可去,也无牵无挂的“乱民”,这些人若放去瘦驼县便是一颗随时可能暴动的“逆子”,但也不能放任不管,否则这两万多人极有可能投靠北契或是成为游曳在荒漠里只为有利可图的马匪。就此事,陈知节给王府书信不止两三回,最后得到李长安四个字答复,按兵不动。
可转眼又过去几月,这些不安分的流民已有拉帮结党,自立门户的矛头。花栏坞留下的人手不多,若起了□□,仅凭这些死士难以镇压。所幸,王府那边终于有了动静,下令从古阳关军镇拨出一千人马前来坐镇。但未免北契起疑心,这一千人马需得乔装成马匪进城,且分批次,在半月内陆续到达。
今日,便是头一批三百人的骑军,由那个时至今日陈知节也只是姓薛的玄衣女子出城五十里接应。
看着逐渐靠近的小黑点,陈知节连日来的愁容终于柔和了几分,他转头望向缓步走来的佩剑女子,因为那张与李长安有六七分相似的脸,以及与李长宁相同的名讳,虽不知女子的真实身份,但他从不敢掉以轻心。
陈知节朝女子躬身作揖:“李姑娘。”
李长宁抱拳回礼,而后与他并肩望向城外,平淡道:“那件事陈大人不必告知王府,王爷早先便交代过,若陈大人接到长安城的密信,不论如何决断,皆由陈大人自己定夺。”
于眼下的北雍而言,一个胸怀广志且才华横溢的陈知节,与一个自幼便做为死士棋子培养的江湖女子,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但陈知节心知,或许在李长安心里,自己远不如看上去那般重要,只是结果已注定。李长安不会为了一己之私不顾大局,否则就不值得他尽忠效死。
这个世上,不是只有男子放得下儿女情长,女子一样可以忠义无双。
陈知节没来由记起某个山庄里的恬静女子,他笑了笑道:“陈某曾经对一人许下承诺,若有幸平步青云,便衣锦还乡娶她为妻,可陈某怕是没有归乡之日了。如今她另有归处,陈某为她高兴,只是对不住屈姑娘,能保她清白之身,却保不了清白之名。其实这样也好,本是浮萍根,何处不埋骨。”
从不知自己生于何处的李长宁淡然道:“人生已如此,何必归故家。陈大人,待回北雍,希望你我能再见。”
陈知节胸口一紧,不再看那张与李长安相似的脸庞。
城外马蹄声渐近,为首那一骑入城时,陈知节轻声笑道:“宁姑娘,你可知她喜欢你。”
李长宁默不作声,只在心里道,我知道。
可有些话能说时不想说,想说时却已不能说。
她甚至不愿与薛东仙辞别,因为怕日后没有相逢。
陈知节站在城头,目送那一人一马独自出城,喃喃自语:“愿天下有情人,情深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