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解元是个蛮不讲理的老头儿,蛮不讲理到了胡搅蛮缠的地步。
李长安回到墨家堡的当夜,老头儿就将一把说是第五代北雍刀但怎么看都像破铜烂铁的次刀撂在她面前,然后大声嚷嚷着让她这个北雍王赶紧带上滚蛋。
李长安倒也好脾气的不计较,好整以暇的端着刀仔细打量,时而较量刀面平正,时而目测刀脊弧度,外行看架势多半会以为是个极为懂刀的大行家,但在孟解元眼里,李长安手中好似拿的不是刀,而是一位身段婀娜的小娘子。这让老头儿不由得肝火更旺,气的脸都涨成了猪肝色,上前一把夺了刀,操着满嘴荆州乡音骂骂咧咧出了门去。可不多会儿,孟解元又回来了,他自己虽然两手空空,但身后跟着的三名墨家弟子怀里满满当当,进了门后就一股脑儿将形色各异的长刀短刀大刀小刀堆在李长安跟前,而且格外豪气的一挥袖,说任君挑选,一定挑到王爷满意为止。
站在一旁的田禹满脸无奈,只得将目光转向妻子求助。可身为宗家独女的孟姑对此好似也有心无力,只是微微摇头。
李长安倒是不在意,以她现下的体魄而言,就算这般折腾个一旬半月都不带喘口气的。但年事已高的孟解元可不行,墨家弟子大都将毕生精力放在钻营奇巧术上,体魄与常人无异,能活到七八十岁这种高龄还能蹦能跳还得多亏了祖上传下来的养生门道,但也就比常人多活几年,没什么偏门左道。
田禹也不知这个在落雪湖边躺了一天一夜的女疯子作何感想,只见她耐着性子蹲下身,竟当真一把一把仔细挑选起来。夜已入三更,他小声劝慰妻子先回去歇息,实在不行大不了他留下陪着熬一夜就是。孟姑到底是个身子骨孱弱的女子,无奈看了丈夫一眼,悄然离去。
当三名墨家弟子第三次抱来成捆的刀具时,盘膝坐在高椅上的孟解元已打起了瞌睡,脑袋歪斜在靠背上,时不时点一下头。而李长安身后没瞧上眼的弃刀堆成了一座小山,且还在逐渐堆高。
田禹抬头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再过一个时辰大概就天亮了,正犹豫是继续相互煎熬,还是冒着挨揍的风险把老头儿抗回去歇息,那座弃刀小山终于不堪重负,乒哩乓啷散落了一地。李长安好似充耳不闻,仍旧不急不缓的挑三拣四。坐在高椅上孟解元吓了个激灵,险些栽倒下来,待他缓过神来定眼一瞧,脸色瞬时铁青,询问一旁站着的墨家弟子,得知已过丑时那张老脸上顿时就气出了几道褶子,但不知碍于脸面还是旁的,老头儿竟忍着一言不发。
田禹知道此时劝说已经没用了,只得吩咐弟子煮些提神醒脑的茶水来。要说老头儿的犟脾性,恐怕天下无人能敌,但古人言凡事皆有利弊,当年在第四代北雍刀的改良上孟解斗苦思冥想近乎耗费了数月的光景也没成效,甚至险些前功尽弃,若非二把手的孟解元牛脾性上来,把自己关在屋内不分昼夜苦心钻营,硬是在陷入疯魔之前将其攻克,便没有如今让北莽大军闻风丧胆的北雍铁骑。
神兵利器尚能给武夫锦上添花,更何况是寻常甲士,燕赦年轻时曾说给他三千手持北雍刀的骑军便能杀敌一万,但若是普通刀甲,骑卒本身能耐再够硬也只能以一敌二。在普通人手里,兵刃越是锋利无匹越能发挥出其本身的价值。这便是李长安无论如何,求也要求着墨家堡打造兵刃的缘由所在。但她明白,新刀铸成少不得孟解元这个刀走偏锋的奇才,故而纵使老头儿不给她好脸色,甚至百般刁难,她也得忍着。大丈夫尚且能屈能伸,小女子更有容乃大。
过了寅时,外头天色微青白。
孟解元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那人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而面前三百多把刀都成了“没瞧上眼的次品”,但素来吹毛求疵的老头儿挑不出毛病。因为每把刀,甭管是精良的上乘好刀,还是滥竽充数的次品,那人都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仔仔细细精挑细选,整整一夜,没有半点敷衍了事。
李长安接过田禹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润润嗓子,望向神情呆滞的孟解元道:“孟师傅,堡内还有多少藏刀,不如带我直接去看,免得搬来搬去的麻烦,这屋子也放不下。”
田禹一口气顶在嗓子眼儿,这不存心撩拨老头儿肝火嘛?
果不其然,孟解元气的须眉乱颤,撩起袖管一面揉着坐麻的腿脚,一面咬着牙笑道:“好好好,王爷不愧是有真本事的人,小小墨家堡比不得家大业大的北雍王府,私藏不敢说过万,但几千把刀还是拿的出手,走走走,王爷且随老夫去挑选,老夫还就不信没一把能入王爷法眼。”
李长安笑眯眯的往前一摊手。
孟解元站起身跺了跺脚,田禹担心老头儿一下气背过去,赶忙上前搀扶。老头儿也不领情,一把推开这个外姓侄女婿,争着一口气自己一瘸一拐往外走。
门外不知何时站了个容貌俊俏的年轻姑娘,手里端着几样清粥小菜,瞧见一脸气急败坏的孟解元仅是怔了一下,便扬起笑脸道:“小禾儿特地给二爷爷送来粥食,二爷爷这是要去哪儿?”
一夜没给李长安好脸色的臭脾性老头儿在见着那姑娘的一瞬,脸色当即就柔和了几分,但仍旧耍脾性道:“说了多少遍,你爷爷就老夫一个亲兄弟,叫什么二爷爷,要叫大爷!”
年轻姑娘举了举手中吃食,问道:“那大爷吃是不吃?”
老头儿不耐烦的摆手道:“不吃不吃,气都气饱了。”
年轻姑娘叹了口气,满脸幽怨道:“这可是小禾儿特意起了个大早,亲手为大爷做的。”
老头儿一时间没了言语,显是有些为难,最后几经挣扎,扭头狠狠刮了那姓李的女子一眼,一面走出门,一面大声囔囔着:“吃吃吃,送到老夫房里来!”
那姑娘低垂眼眸,朝屋内二人欠了欠身,跟着老头儿走了。
田禹看着满屋狼藉,哭笑不得。
待墨家弟子收拾房屋的间隙,田禹邀了李长安四处走走,没走出多远行至一处位于池塘中央的吊脚楼,二人对面而坐。田禹不知从哪儿翻出一壶清酒,摆上一只小炉与两个杯盏,生火煮酒。
酒香渐浓时,田禹开口道:“二叔这把年纪,脾性是改不了了,日后还望少将军多多担待。不过这次闹腾够了,便可着手接下来的事了。”
李长安微微一笑:“想必这也是孟大师傅的意思吧,不让我这个李家后人吃点苦头,怎平息墨家堡上下悠悠众怨。”
田禹笑的一脸憨厚,给李长安斟了杯温酒,“折腾一夜,少将军解解乏。”
李长安也没有为难的意思,顺水推舟端起杯盏一饮而尽,继而转了话锋道:“方才那姑娘,是你闺女?”
田禹笑着点了点头,神情不自觉流露出几分自豪。
李长安打趣道:“长的跟你一点不像嘛。”
样貌普通,肌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摸了摸脸颊,有些窘迫道:“不像才好,像她娘亲。”
李长安顺势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田禹眼神温柔,胡子拉碴的嘴角噙着浅淡笑意,轻声道:“孟春禾。”
李长安刚想随口夸赞一句好名字,话语却止在嘴边,田禹是墨家堡的倒插门女婿,放在别的高庭大户,儿女不随父姓也无甚稀奇,但在墨家堡意义便不同,这个随娘家姓的宗家独苗极有可能成为墨家堡的下一任家主。中年汉子眼底掩饰不住的一丝隐忍,便是最好的作证。
田禹似是不在意的笑了笑,接着道:“原本家父给小女取名春秋,民间不是有个说法,名字取的太大若压不住便容易夭折,我与夫人在家父耳边劝说了一月,嘴皮子都磨破了,家父才勉强答应改了名。”
李长安低声喃喃:“春秋?孟春秋,梦春秋,一梦春秋?”
她无言苦笑,那些从春秋末年走过来的老人,有多少如孟解斗一样老骥伏枥却仍志在千里?她能理解,因为北雍也有一群被春秋遗忘的老卒。
李长安蘸了蘸酒,在桌面右边写下春禾二字,又在左边写下一个火字。
她抬头看着田禹,问道:“田师傅,你此番归山,是想平息战火,还是只想挑起墨家堡的这把薪火?”
面容敦厚的中年汉子目光坚毅,沉声道:“二者皆有。”
李长安挥手拂过桌面,字迹顷刻消失,她想了想,点头道:“既如此,那我便帮你一把。”
中年汉子没有吭声,神情亦是平静。
李长安接着道:“北雍督造局正缺一个恪守本分又不失才干的总督造,品秩虽不高不过区区正四品,但三十五万燕字军的刀甲配备皆出于此,容不得半点差池。这个职位看着清苦,其中油水可不少,所以眼红的人很多,即便提着脑袋也肯做。现任总督造是前些年朝廷从兵部调遣过来的将门子弟,家世背景细算起来人脉足以拢括小半座京城,你一个江湖出身的草莽免不得遭人嫉妒,若想站稳脚跟,我这个北雍王不仅不能给你撑腰,一开始还得顺着众意打压刁难你,田禹你可想清楚了,你走出长留山,朝廷那边的暗杀我可以不计后果的帮你挡下,但官场倾轧,我只能袖手旁观,是成是败皆靠你自己。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若保不住这个总督造,我不介意自己收拾烂摊子,然后把你丢回墨家堡。”
田禹双手捧着杯盏,轻轻摩挲,沉默不语。
李长安笑道:“你也不必心急,在我走之前给出答复即可。”
中年汉子好似松了口气,低声道:“多谢少将军。”
李长安端杯饮酒,望向楼外快步走来的孟春禾,丹凤眸子微微眯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