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不是没有胆气,也不缺胆气,否则怎敢抗旨十八道拒商歌王朝两代皇帝于门外,否则又怎敢在北府军功高震主的当年,仅以江湖人的身份给予不计后果的扶持。当然这个不计后果最终泯灭掉了胆气之下那份无所畏惧的气魄。
孟解斗年轻时曾亲眼见识过塞北关外的血腥战场,他与父亲就站在古阳关的城头,看着两军冲阵,喊杀震天,那些鲜活的血肉就如同他自幼便熟悉的木头零件一样,碎落一地。可木头可以拼装,这些残肢断臂却再回不去它们主人的身躯上。
只是后来,当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手握第一把出自墨家堡的北雍刀凯旋归来时,孟解斗心中燃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自豪火苗。当更多的胜仗接踵而至,当更多的将士平安而归,那丝小火苗便燃烧成了熊熊烈焰。六年间,父亲改良出了第二代北雍刀以及第一代弦机弩,那一年西北战事频繁,大小战役上百场,北契死伤近五十万,北雍却只有不到十万人。也是那一年,北雍刀与玄甲铁骑名震天下。此后,他接过父亲衣钵,日夜钻营废寝忘食,有了第三代,第四代北雍刀,以及同样经过三代改良的弦机弩。可以说,如今燕字军全军上下配备的刀弩,便是墨家两代家主共同的心血。
可当那个被世人视为救世英雄的飞将军葬身剑门关外,墨家的心血以及孟解斗的雄心壮志,便一起随风而去,付诸东流。
兵者,国之重器也。
刃者,兵之凶器也。
墨家不是上阵杀敌的小兵士卒,他孟解斗亦不是保家卫国的将军,可他呕心沥血铸造出来的北雍刀却是一把杀人凶器。北契蛮子可恶也可恨,但敌人也是活生生的人,无论多么崇高的理由,也改变不了他虽未亲手杀敌,却屠戮千万生灵的事实。自己这双被父亲赞誉为“开天辟地”的巧手,早已涂满鲜血,而代价便是用子孙后代去偿命。老天不公吗?恰恰相反,天地众生平等,没有谁恶就该死,也没有谁善就不该死。
站在古阳关城头的那一刻起,孟解斗就明白,父亲是赌上了全族人的性命只为一个天下太平。英雄之所以称之为英雄,便是敢为常人所不为,孟解斗不奢望做一个寂寂无名的英雄,只求不连累族人与子孙。不就是一死吗?连北雍一个普通小卒都不怕,他堂堂墨家后人又有何惧!?
可这个太平太难了,难到整整过去一甲子仍旧不见希望,难到他不得不违背祖训破例将女儿嫁给了一个外姓人,难到墨家堡从原先的五百人只剩如今的一百多人,他可以是北雍背后的无名英雄,也可以只是一个为保子孙平安的一家之主。
茶水已微凉,孟解斗平静开口道:“墨家祖训,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罪无可恕。孟解斗自知罪业深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何言有无胆气。只是可怜我墨家弟子,不知何时才能走出深山重见广阔天地。”
两个善字辈弟子听出言外之意,不禁动容喊了一声:“家主!”
孟解斗朝欲言又止的李长安摆了摆手,面容疲倦道:“少将军无需多言,请回吧。若孟解斗项上人头可解少将军心中怨气,也请一并拿去。”
从头到尾孟解斗未喊一声王爷,时至今日墨家仍旧把她视作当年的少将军,这份旧情是孟解斗最后的让步,亦是决心。
李长安沉默良久,端起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而后起身告辞。
孟解斗未再多言,目光落在空茶盏上,暗自叹息。如今已是北雍王的李长安不再为难墨家,那昔日旧情也就此不复存在。
离开墨家堡时,孟解斗三人亲自送行,李长安提了最后一个要求,说想去落雪湖看看,孟解斗既没点头也未摇头。
从先前进去的小门出来,李长安脚跟刚跨出门槛,身后铁门便迅速关上,比起先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李长安无声苦笑,看来这辈子都别想受墨家门人的待见了,除非……
李长安欲转身去往一里之外的落雪湖,跪在十步外的一个瘦小身影打断了她的思绪,定睛望去,正是先前与她一同上山的吴甲归。
闻声抬头的吴甲归也瞧见了她,脸上瞬时露出一抹欣喜,身形一动却好似有所顾及又老老实实跪了回去。能走进墨家堡的朱漆大门,在吴甲归的眼中,李长安便算了不得的大人物,但见那张丑陋刀疤的脸上冷若寒霜,吴甲归那点攀附的念头瞬时便熄灭了,不用想也知道,定是吃了闭门羹。
如这般有能耐的大人物都无功而返,自己跪在这里以为拿出诚心就能拜师的想法是不是有点天真了?
吴甲归这个念头刚起,李长安就又给她当头泼下一盆冰碴子,“死心吧,你就算跪烂膝盖也别想进墨家的门。”
吴甲归咬了咬牙,一个“我”字才出口,刚还在眼前的人已不知所踪。她兀自埋怨了半晌,重新挺直腰板。
李长安脚下一点,身影长直掠过,两次起伏便到了落雪湖边。
山下已是春意渐退,蝉鸣深深的时节,这个只有甲子湖一半大小的山中湖边却仍可见点点白雪。李长安蹲下身,伸手探入湖水,熟悉的冰凉彻骨犹如北雍最冷时节的寒冬腊月。
湖面上倒影着一张精心丑化的脸,随细微波澜轻轻颤抖。骨骼修长的手指拨动水面,那张脸反复破碎又重新粘合,李长安长长叹出一口气,鹿台湖曾有个女子告诉她,人是水做的,所以会流血流汗,但人又不全是水,所以会疼会死。但正因如此,才有人如大江奔流中的波涛,悍勇前行不畏生死。
“可人终究是肉体凡胎,不是人人都能像水一样大公无私,有些人只能是鱼虾,有些人也只能是泥沙。”
李长安掬起一抔水,兀自发呆。
少年时期,她便惊才绝艳,姐姐李长宁说她才思敏捷,若淹博百家必有大作为,于是她读书练字在棋道上一鸣惊人。娘亲姜绥说她根骨奇佳,是块习武的好料子,于是她拜师练剑一跃而成女子剑仙。父亲李世先说她眼光独到,有为帅之才,于是她南征东伐为平定商歌内疆立下汗马功劳。非敌非友的范西平说她一剑在手,便可平定天下,于是她回到北雍誓要踏破那道剑门关。一路走来虽坎坎坷坷,但哪怕一甲子后,几度生死徘徊她也从未停步不前。以往那些阻挡在面前的高墙总有办法过去,有些没办法的死胡同就拿命去撞,她李长安从来没什么所谓的自负,更没有旁人看来的通天本事或是滔天福气,就如同当年北府军上战场一样,不论打的赢打不赢,都死磕死战!可如今面对这座铜墙铁壁,她第一次满心绝望。不仅仅是束手无策,还有难以言说的无何奈何。
身为镇守一国门户的藩王,手握北雍百万子民的性命,她可以不顾自己生死,但不能把无辜的人推上悬崖。她在一人与万人之间做抉择,孟解斗同样站在这条生死一线上,故而感同身受,她就更不能强硬逼迫。
念及此,她不自觉松开手指,被掌心捂热的湖水沿着指尖缝隙缓缓流淌,自嘲笑道:“是不是我太过妇人之仁了?难道我北雍几十万将士就活该送死?就算要死也得死的值当点啊……”
最后,她无力仰面倒下,如同离了水的鱼瘫在岸上等死,好似连半点挣扎的气力都没有了。
陆地神仙又如何,女子剑仙又如何,就算能杀一千人一万人又如何,只她一人一剑难道还能杀尽那北契百万大军不成?
李长安眨了眨眼,一股温热涌出眼底,但终究没哭出来。
她闭上眼,在湖边躺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初日东升又缓缓西落,也一动未动。
漫天红霞将中年汉子的影子拉的老长,他走到湖边那具“尸首”边盘膝坐下,看着余晖一点点变暗,拾起脚边一颗圆润石子拿在手中摩挲,缓缓开口道:“少将军,昨日在酒肆里说的话,在下深思熟虑良久……”
名叫李长安的“尸首”冷笑打断他:“是有够久的。”
中年汉子也不恼,仍旧笑脸温和:“听二叔孟解元说,少将军喝了那杯茶就算与墨家恩断义绝,田禹昨日没少挨骂挨揍,只想再问少将军一句,当真与墨家再不来往了?”
李长安睁开一只眼,瞧见他嘴角的淤青,语气柔和了几分,但嘴上依旧不退让,“别说的好似我欺负人一样,又不止你们墨家门庭凋零,北雍当年几乎家家无男丁,李家就不提了,燕家一样满门忠烈,如今只剩一个女子不照样上阵杀敌。”
自称田禹的中年汉子干笑了两声,面上有些赧颜道:“田禹嘴笨,绝不是这个意思,少将军心里明白就好。”
李长安拉下斗笠盖在脸上,默不作声。
田禹轻声叹息道:“少将军莫怪家父,宗家两个兄弟,一个至今膝下无儿无女,一个只有一女,若非当年我执意不再涉足奇巧之术,我那闺女恐怕也活不到今日。二叔孟解元痛恨北雍亦在情理之中,还望少将军多多包容。田禹知晓这话很是难为人,也明白少将军的苦衷,否则就不会上山讨打了。有时候女子比男子更懂世间冷暖,也更通情达理,孟姑是个好女子,此生能与她做夫妻,田禹很知足,既然她都开口了,田禹也就没什么好犹豫的了。”
中年汉子把自己说红了脸。
李长安坐起身,把斗笠扣在头上,问道:“那你女儿呢?”
中年汉子微微一愣,紧紧握了握手中的石子,面色平静道:“家父其实已经给了少将军一条后路,他只是希望有朝一日,墨家弟子能走出长留山。”
那双丹凤眸子隐没在斗笠的阴影下,良久,她才轻声道:“明白了。”
李长安站起身慢慢往回走。
中年汉子将石子丢入湖中,直到看不见涟漪,才起身跟上。
谁人知道,那些波澜壮阔之下唯有深不见底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