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春禾显然知晓这个有能耐进墨家堡还刻意掩饰身份的家伙是什么来头,但她除了不卑不亢的替孟解斗传话,没多看李长安一眼。是不是那张脸上的丑陋刀疤太过骇人,也未尝可知。
传完话后,孟春禾也没急着走,那双好似会说话的大眼睛飘向窗外,时不时自以为无人察觉的朝临窗更近的中年汉子瞟上一眼。
田禹的坐立不安从那双捧茶的粗糙大手上就能看出,十年未见,当年不及腰高的小丫头一下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换做任何一个父亲大抵都是如此窘迫无措。
李长安没多言语,通情达理的快步走出吊脚楼,给这对父女留下久别重逢的亲近机会。
跟着一名墨家弟子穿廊过栋,来到一座极其不起眼的小阁楼,孟善行孟善礼两兄弟已在楼内候着。二人一言不发,领着李长安继续往里走,待到一处看起来与寻常无异的墙壁前,年纪更大的孟善行走上前伸手在墙面上左中上摁了三下。三处看上去毫无干系的位置齐齐下凹,紧接着墙壁内传来细微的金石摩擦声,李长安只以为墙壁会裂开一条缝,而后出现一个算不得多稀奇也不知通往何处的暗道。可没成想,震动却源自脚下。
李长安转身望去,只见两步开外,楼内中央的地面豁然开出一个等人宽的黑洞。不等她想明白,孟善行已走到洞口边,摊手朝下道:“少将军请。”
李长安上前一步俯身探头朝那漆黑如幽冥的洞内张望,借着白日里的光亮勉强看清那是一截状如竹管一样的东西,内里中空且光滑,但分辨不清是什么材质。按理说,以她如今的境界无需担心遭人暗算,但在这种狭小的管子里若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暗箭扎成刺猬也不好受,墨家堡所制的机关暗器早在一甲子前她就切身体会过,不仅防不胜防还处处致命,让人死都死不瞑目。若非这些花里胡哨又很便捷实用的杀人暗器制作起来委实劳民伤财,当年早就批量生产投入到战场上去了。
见李长安有所戒备,孟善行朝孟善礼使了个眼色,后者到底年轻些,不满的斜了一眼那个先前满口仁义道德实际比谁都更怕死的女子,而后走到洞口边,冷声道:“少将军不必多虑,且随我来便是。”
言罢,孟善礼跨出一脚,整个人瞬时掉进洞中不见了踪影。
几个弹指间,漆黑洞内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落地声,也亏得李长安五官感知非同常人,否则怕是连丁点响动也听不见。但仅是如此,便让李长安震惊不已,此处到洞底至少有数十丈的距离,这般手笔不亚于在平地上建起一座直插云霄的通天塔。
花甲之年的孟善行见李长安仍旧一动不动,没了先前那份耐性,生硬道:“少将军请。”
李长安讪讪一笑,不再犹豫,跳入洞内。
内里虽狭小,却无甚压迫感,耳边劲风呼啸,若非眼前一片漆黑,便犹如从云端乘着水流淌入人间,说不出来的洒然快意。李长安无端记起那次在妙山峰的遭遇,这可比从石阶上一路滚下去畅快多了。
不多不少仍旧是几个弹指间,随着逐渐缓和下来的坠势,李长安双脚稳稳踩在地面上,眼前光景也随之豁然开朗。
头顶是一片嶙峋怪石,有天然成形亦有人工开凿的痕迹,整个洞内足以容纳几百号人,两侧洞壁上每隔半丈便有一盏长明灯,明亮程度却非比寻常,三丈之内视物如白昼,故而显得整个洞内灯火辉煌。
李长安环顾四周,心下啧啧称奇,这地方似是一个仓库,左边通向一处拐角,右边则是尽头,堆放了许多奇形怪状的玩意儿,有些通过从父亲李世先嘴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勉强叫的出名字,有些却见都没见过。期间有几名墨家弟子来来往往,但都对李长安这个外来人不闻不问。
家主孟解斗闻讯赶至,作揖拜礼,李长安只顾着四下打探,心不在焉的摆了摆手道:“孟解斗,我若在清风山底下也给你挖这么一个洞,你有没有打算将墨家堡迁去北雍?”
善字辈两兄弟面有怒容,孟解斗却不咸不淡的道:“少将军说笑了。”
李长安一笑置之,抬了抬手示意孟解斗前边领路。
过了拐角,走过一条细长甬道,中间孟解斗见李长安想伸手触摸石壁,于是不冷不热提醒道:“少将军可听闻,当年大将军身边一个亲卫只是摸了一下堡内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便全身溃烂而死的传闻?”
“假的吧。”
李长安嘴上这么说,但老老实实缩回了手。
走在后头的两个善字辈兄弟相视一眼,从对方眼里都看出几分笑意,孟善行出声道:“墨家堡机关术自古以变化诡谲扬名于世,不论真假,还请少将军多多小心。”
李长安挑了挑眉,没再多言。
出了甬道,眼前景象更加开阔,成排而立的铸造炉令李长安不禁暗自咂舌,这千年底蕴的古老宗门就是不一样,随随便便一出手就足以震惊世人。商歌老皇帝那十八道圣旨一点不跌份儿,甚至先帝姜漪为了掣肘墨家堡刻意扶植起红鹿山的魔教也情有可原。
这些铸造炉有大有小,外形也并非相同,墨家堡与只铸神兵利器的东越洗剑池截然不同,后者以名器著称,前者却不拘一格只作杀人利器。但这其中,又分为是杀一人,还是杀千百人。
孟解斗走到一处制作台前,拿起一堆图纸中最面上的一张,递给李长安道:“大将军虽不在了,但这些年北雍刀弩的改良并未就此停滞,且因孟某一时怨气,第五代图纸没能送到燕大将军手里,以至于天奉元年八万北雍将士战死沙场,不若时至今日燕字军最少也该有四十万雄兵,少将军抗北的底气就更足一些。这是田禹在第五代基础上重新改良的子孙,请少将军过目。”
李长安目不转睛,眼底不断闪现出惊艳神采,一盏茶的功夫过后,她才意犹未尽的放下图纸,缓缓道:“家主不必自责,凡事皆有因果,若非如此,燕字军中那些年轻将领也不会崛起的那么快,也就没有如今的四王将,和那些战功累累的五老字营。”
孟解斗愣了一下,颤声问道:“老字营是……”
李长安目光暗沉,轻轻点头道:“虎贲营,先登营,铁衣营,挡关营,还有当年身为北府军脸面,如今亦是燕字军精锐的白马营。北府十八营,只剩这些了。”
当年在篝火边与那些将士把酒言欢的少年已是暮气沉沉的老人,孟解斗眼神黯然,沉默许久,才轻声开口道:“从今日起,墨家堡不分昼夜,定在一月内给少将军一个满意答复。”随即侧头对身后的两人吩咐道:“善礼,去看看解元睡醒了没,善行去把田禹叫来。”
二人得命离去,李长安叫住孟解斗,却一脸为难的模样,踌躇了半晌才道:“尚有一事,不知如何开口,但事关紧要,还望家主多多见谅。”
孟解斗本就不是拐弯抹角的性子,微笑道:“少将军不妨直言。”
李长安揉了揉鼻尖,眼神飘忽道:“那个……我想请家主额外多铸一柄战刀,最好适合女子所用,数量不多,就八百把,若能全部都由墨家堡亲自操刀就再好不过。至于铸刀所需的材料,家主尽管放心,皆由王府一应承担便是。”
一辈子所见所闻皆非俗物的孟解斗心下虽有些吃惊,但尚不至于震惊,只是问道:“少将军应知晓,墨家堡弟子只会造物,并不精通铸刃,此等数目可不小,怕是会延误少将军日后的布局。”
李长安不依不饶,指着一旁的铸造炉道:“可你这里的炉子好啊。”
孟解斗微微瞪眼,竟一时语塞。
最后,老人终是退让了一步,平静道:“此事容孟某再想想。”
毕竟是自己有求于人,李长安自然满口答应,但孟解斗怎么看怎么觉着那张笑起来有些渗人的脸上透着满满的胸有成竹。
此后,孟解斗唤来一名墨家弟子领着李长安七拐八拐,坐着一种叫升龙梯的大铁笼回到了地面上。出笼时,李长安深深吸了一口人间气,倍感神清气爽,到底是数十丈深的地下,哪怕灯火再明亮,还是比不得这日头暖人。
念头一闪而逝,李长安兀自怔了一下,恍然明白了孟解斗那句“不知何时墨家弟子才能走出深山重见广阔天地”的深意。墨家堡画地为牢几十载,是该去人间走走了。
她抬头望向头顶四面如巨大山坳般的铜墙铁壁,勾了勾嘴角:“什么魔教第一人,不就是姜家的一条看门狗嘛,姜漪死了,李惟庸也死了,你以为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李长安回到房间,和衣而眠。
从出武当山起,她第一次躺在床榻上,安心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