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那个被贬到青州的兵部侍郎接到圣旨后,几乎是不分昼夜赶至长安,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就进宫讨来那道虎符,而后又马不停蹄的带兵南下。
于是乎,不出四月中旬,商歌十万大军卷土重来,压境沸水城。
彼时,做为商歌使臣的季叔桓仍在山阳城的府邸中静候消息。
这夜,星汉灿烂,长安皇宫一角的钦天司灯火通明,青衣道袍的澹台清平站在那条横穿整座钦天司的笔直长道上,仰头观星象。脚下如深渊般漆黑的池面,时而荡漾出一小圈细不可查的涟漪。
银河中,东南角上,一尾流星悄然坠落。
这位素来波澜不惊的见微宫宫主嘴唇颤抖,眼眶渐湿,眉宇神情似是在极力克制。
直到那一尾流火彻底消失,她才低下头轻轻呼出口气。
待平复下心中那一抹不可为人知的痛楚,她唤来提灯侍童,缓缓走出了钦天司,往那座久不见人问津的养神殿而去。
白日里的养神殿静默如幽,到了夜晚就更加寂若死灰,整座宫殿都宛如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等待着最后一丝生机消散殆尽。
殿门前两个披甲持戟的禁卫面如雕塑,在这段时日里,他们恪尽职守甚至不近人情的拦下了无数想要面圣的朝堂大臣,却对这位从小天庭山下来的女子国师毕恭毕敬。
提灯侍童候在殿外,澹台清平独自进殿,她的脚步不急不缓,神情亦是平静如水。
殿内烛火昏沉,那个穿了大半辈子龙袍,如今一身素衣的老妇躺在软榻上,放在腹部的双手不知抱着什么,睁着眼却空洞无神,不知在看什么。
澹台清平停步在榻前,微微躬下身形。
“她死了?”
老妇的嗓音细弱到在这个空旷的大殿内都带不起一丝的回响。
澹台清平低声道:“就在今夜。”
老妇挣扎着艰难坐起身,一手紧紧抱着怀中物件,很是吃力。跟前,垂首低眸的澹台清平始终纹丝不动。
倚在软靠上,老妇出气比进气多,她自嘲笑道:“说一年还真就一年,老天当真半点不宽容朕。”
澹台清平想说,若陛下静心修养,不再为俗世所扰,兴许还有半载的时日,可她说不出口。这个曾一心献身于家国的商歌女帝,执念之深,非常人所能理解。
老妇看着容颜依旧的青衣道袍,嘴角渐渐扬起,问道:“澹台,你如今多大岁数了?”
澹台清平毫不迟疑的回道:“微臣五十有四。”
微臣。
曾数次拒绝入京的见微宫宫主,如今自称微臣。
老妇笑意更深,“原来你只比朕大两岁啊,你还能活多久,十年,还是二十年?”
澹台清平缓缓抬眸,淡然道:“陛下以为微臣应当活多久?”
老妇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都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与朕敞开心怀一次?李惟庸走了,朕身边就没有可以说真话的人了。”
澹台清平暗自叹息,从旁边搬来绣凳,坐在榻前,与这位九五之尊平视平坐。
“陛下与玉先生也不曾说过真话?”
“他?”老妇摇头失笑,“从他背叛师门入宫以来,朕便知道,这个人虽心系苍生,却不忠于任何一个人,哪怕是天子。他为朕养龙凝运,不过是因为朕是手握天下生杀大权之人罢了。”
澹台清平没有接话。
老妇把玩着手中物件,眼神黯然,轻声道:“你们修道之人都说,世道可乱,道心不可乱。澹台,如今你心中可有怨恨?”
澹台清平这才看清,那物件是曾在姜松柏那里见过的武皇神玺。
九鼎神玺,得其一,可得天下。
澹台清平压下心头一丝波澜,平静道:“若说没有,陛下也不信。可国与国之争,从来没有对错。以长孙黍离一人之死,换来东越数十万百姓之生,微臣便是有怨恨,也不该怨恨。”
老妇忽然哈哈大笑,笑声如暮鼓晨钟,一下下撞在空旷大殿之上。
笑罢,老妇缓缓道:“你可真贪心,既不愿见王洛阳为国战死,也不愿见你师父陶传林心爱的师姐彻底疯魔,陶传林一生皆为李长安,死了还留下一个你为她继续披荆斩棘的铺路,可你澹台清平又是为了谁?朕是不是可以认为,这便是你入宫效忠的理由?”
“你是修道之人,不说违心之言。”
澹台清平沉默半晌,站起身执臣子礼拜道:“日后,微臣定竭尽全力,辅佐新君。”
老妇仰头望着她,如梦呓般道:“倘若有一日,李长安起兵谋逆,你当如何?”
澹台清平垂眸道:“自有真龙庇护中原。”
老妇缓缓垂下头,没再出声。
澹台清平最后望了一眼满头花白的老妇,告退离去。
走出殿门的那一刻,她听见身后传来那个一生光芒万丈的传奇女子最后的言语。
轻柔细弱,却又悲怆不甘。
“朕不想死啊。”
咚的一声闷响,神玺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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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皇宫内有一座高楼,独傲群雄,上下共九层,每层三丈高,名为天阙楼。立于楼顶,可一览众山小。
宫内年纪稍长的宦官侍女都知晓,这里是先皇后长孙王风生前最爱来的地方。那些年,已逝的先帝时常独自来此思悼亡妻,宫里宫外都说二人之情深可感天地。
今夜,洛阳召集心腹近臣于殿中议事,身为一国之柱的楚寒山却借观星之由早退,独自来到天阙楼前。
仰望九层之上那一点昏暗灯火,楚寒山有些失神。那年他也是站在这里,也是这般仰望,颌下尚无须,身上无官袍,孑然一身,也曾胸怀远志,也曾年少知愁。
有多少年不曾来这里了?
归来这些年,自己一直不肯回朝,是怕触景生情还是睹物思人?
楚寒山摇头叹息,收敛起杂念,迈步走入楼内。
上至九层,便听闻楼中有女子吟诗,楚寒山放缓脚步,侧耳倾听。
“今日乐,不可忘,乐未央。”
“岁月逝,忽若飞,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女子捧书吟诵,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身道:“先生,你说当年她这首诗,是写给姐姐的,还是写给我的?”
楚寒山看着那一颦一笑都如先后一模一样的女子,黯然无语。
两鬓已生华发的女子渡步走到窗边,望着星河灿烂的夜色,轻笑道:“本宫知道,先生爱慕姐姐,像姐姐那样生性直爽的女子,没人不喜欢。”
这个被当世誉为“八斗风流”的中年儒士,似是赧羞的低下了头,只是颌下蚺须微微颤抖。
女子轻柔抚摸手中自己亲笔抄录的诗集,自顾自道:“她或许爱慕的也是姐姐,不若当年飞凤骑本可兵临城下,她却不管不顾半道撤兵,这些年,她也只是把我当做姐姐了吧?”
楚寒山犹豫片刻,低声道:“太后,今夜她或许便可到郢都,不如由太后亲自当面问问她。”
女子惊诧回头:“她来了?”
楚寒山轻轻点头:“她来了。”
女子莞尔一笑,明艳动人,却忽然耍起了小性子,道:“那本宫就偏不等她。”
楚寒山欲言又止,却见她从衣袖里拿出一枚玉戒指,套在自己的手指上,“聪慧如姜凤吟,怕是也想不到送还给她的那枚戒指早已被我掉了包,这枚才是当年她送我的。所以,不管她来不来,都不重要,我就当她一直都在身边。”说着她转头望向一直不曾抬头的中年儒士,“先生曾久居山野,应知晓江湖常说的那句话,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若本宫在年轻个十几岁,兴许会再见她最后一面。可如今本宫是一国之母,亦是洛儿的娘亲,不论当年本宫是否错过,本宫也不再能让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说到底,本宫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天底下的女子大都还是跟本宫一样,不能为旁人做主,亦不能为自己做主。”
她小心翼翼将诗集放在书案上,“斯人已逝,先生就莫要强求自己,本宫听闻商歌新帝是个仁善之君,为了我的女儿,也为了三州百姓,本宫无怨无悔。”
楚寒山再忍不住,撩袍跪地重重一磕,哽咽道:“君优,臣辱,是臣无能!”
她走到楚寒山跟前,将其扶起,淡然道:“先生愿意来送本宫,便已尽心意。也莫怪罪那人,她已为东越大逆不道一回,哪能次次叫一个外人做我们本该自己做的事,她也只是一个女子罢了。”
楚寒山终于抬头,凝望着那张与记忆中极其相似的脸庞。
她最后轻轻道:“先生,人生没有只若初见。”
她施了个万福,走出天阙楼,一袭明黄凤衣迎风而立。
她缓缓闭上眼睛,好似看见那年街头,那个女子笑的像个孩子,手中紧握着一枚玉戒指朝她跑来。
凤衣一跃而下。
宛如一只火凤飞入九天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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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城外十里的官道上,姜凤吟忽然从疾驰的马匹上栽落身形,翻滚出一丈远的尘土。
冲出去的白灵官立即调转马头,不等停稳便一跃下马,却见姜凤吟跪坐在地,神情呆滞的望着皇宫的方向,一手握成拳,死死抵在胸口。
白灵官脚下一顿,好似明白了什么,她伫立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可仍是止不住泪水。
长孙黍离,你怎这般狠心?
姜凤吟仰天倒下,泪水跌落尘土间,哭着哭着她忽然就笑了。
“她又弃我而去了啊。”
她缓缓闭上眼,耳边似有女子低声轻吟。
乐未央,乐未央,何为自苦,使我心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