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歌大军压境沸水城的那一夜,不仅是东越心惊胆战的一夜,也是长安城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翌日朝会前夕,长安城的文武百官候在宣仪门,等待上朝的时辰。可日上三竿时,只见少年储君身边的年轻宦官匆匆而来,告知百官今日休朝,随后一个骇人听闻的噩耗不胫而走。
昨夜,太医署所有医官集体入宫,直到天亮也未从养神殿出来。
百官中,那些离龙椅最近的一小撮人心中都不免有些如释重负,该来的总归要来。
姜岁寒坐在书案前,捧着奏折愣愣出神,左右两旁几名辅佐批朱的儒林郎几番眼神交错,皆瞧了一眼那个单独坐在储君手边的青衣女子,在那女子察觉到目光抬头望来时,又赶忙低下头各司其职。
女子入朝为仕本是天方夜谭,可在当今女子称帝的前提下,便又显得顺其自然。更何况,这个名叫程青衣的女子真才实学,背后又有卢家斗酒以及六部尚书竭力举荐,即便是走了门路的“关系户”,朝中也无人敢出声质疑。无论是女帝陛下,还是未来新君,明面上都对此女青睐有加,内舍人这个与儒林郎实质相同的特例官职便是最好的证明。
程青衣顺势望了一眼,几乎一夜未眠的姜岁寒脸色苍白的吓人,先前御膳房送来的粥食也没吃两口就放到了一边。
如此下去,可不行。
从案头拣选出两份奏表,程青衣起身走到姜岁寒跟前,呈上道:“殿下,关于科举革新一事,国子监与太学宫的两位大祭酒已有了回应,请殿下过目。”
过了半晌,姜岁寒好似才从梦中回神,愣愣道:“什么?”
程青衣几乎没有犹豫,以略有训斥的口吻道:“殿下若无心理政,不如早些回寝宫歇息。”
在场几名儒林郎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咱们这位年轻主子私下里就算再好说话,那也是未来新君啊,甭管男子女子,只要坐在那把龙椅上,那就是九五之尊的天子,怎可以下犯上?
姜岁寒似是毫不在意,苦笑道:“本宫睡不着。”
当值时的程舍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只尊礼法不近人情,与那位作风清廉的首辅大人颇有几分相似。
只是这回程青衣犹豫了一下,嗓音也柔和了些许,道:“殿下若是担心,不如去养神殿看看。”
姜岁寒想了想,而后放下手中奏折,起身道:“不去了,程舍人,你陪本宫出去走走吧。”
程青衣微微躬身,不经意瞥了一眼旁边的空座,随姜岁寒一前一后出了门去。
今日那个比她入仕还早的三甲进士,偏偏在这个时候告假。
二人漫无目的的走在宫道上,禄堂生领着几个内侍跟在十步开外。
走到御花园时,姜岁寒停下脚步怔了片刻,转而折去了另一条宫道。陛下病危,身为未来新帝的储君竟有闲情雅致赏花,成何体统?这个时候若叫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瞧见,传出去难免落人口实。
姜岁寒瞧了一眼身侧神情淡然的程青衣,心里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无奈。这个江湖出身却在文坛上一鸣惊人的年轻女子淡泊名利的有些过分,从不阿谀奉承,也从不攀权附会,甚至不在意人心叵测,好似她的心中只有满腔抱负。可这样的人在乱世中往往活不久,只适合做远离朝堂的清流大家。
太干净了,不是与污泥同流合污,就是葬身于泥底之中。
就好像那个做了一辈子老裁缝,最后只能用自己的性命做针线的人一样。
收敛思绪,沉默了一路的姜岁寒终于开口道:“程青衣,你与李长安师出同门,那本宫,可能信你?”
程青衣毫不犹豫道:“殿下若不信臣,当初又为何亲自召臣入宫?不过臣想问殿下,究竟信的是北雍王,还是臣?”
少年储君终究是缺了些火候,被问的一愣,半晌没吭声。
程青衣望了她一眼,淡淡道:“殿下不必说了,臣已知晓。下山前师尊万分叮嘱,山外不比山上,难的不是天道而是人心。彼时不懂,下山入世才知真言。臣并非不谙世事的孩童,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臣心中有数。南有嘉鱼,君子有酒,信与不信,并非臣一人之事。”
南有嘉鱼,君子有酒。
臣为鱼,君为酒,共同进退,君臣才可齐心。
这个比她还小一岁的年轻女子如此坦然,姜岁寒不禁有些脸红,别过头小声道:“本宫几时说不信你了,多此一问。”
程青衣嘴角微扬,没再多言。
不知不觉,二人走到了养神殿附近,姜岁寒不由得停下脚步,只远远凝望。
“青衣,有一事憋在我心中许久,父皇不许我与任何人说。”
“那便不说。”
姜岁寒回头望着她,无奈道:“你怎半点不知安慰人?”
程青衣好似想了想,道:“那殿下说说看,臣权当没听见。”
姜岁寒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好气又好笑,最终叹了口气道:“其实早之前,父皇便下了份密诏,嘱咐我等她死后再赐死那人。”
程青衣何等才思敏捷,一念之间便明白话中那人是谁,于是道:“殿下,于心不忍?”
姜岁寒微微摇头,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转身朝来时的路走去。
“我曾旁敲侧击问过松柏,她说贪生之人尚可救,求死之人救不得。”
程青衣走在她的身侧,轻声道:“殿下,这些话,回去臣就不记得了。”
姜岁寒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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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早候在宣仪门外的臣子们虽扑了个空,但大都留了个心眼,各自命仆从继续留守,以便第一时间知晓宫中变化。
离五月初五还有一旬的时日,此时就好比开战前夕,人人惶恐不安。
但整个长安城唯有一人心境祥和,甚至尚有闲情雅致在自家院中赏花。
仆役一路小跑进了庭院,躬身道:“郡主,宋公子到了。”
姜孙信将裁减好的花枝插入瓶中,道:“让他进来,顺便把这个送进宫,给殿下。”
仆役小心接过花瓶,应声离去。
姜孙信看也没看走进院里的宋寅恪,一面擦着手,一面吩咐女婢收拾桌面。
一副羸弱书生模样的宋寅恪也不见外,行至跟前,作揖道:“见过郡主。”
姜孙信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你又不是第一次来我府中,不必拘礼,坐。”
宋寅恪顺从坐下,待女婢奉上茶水,姜孙信这才抬眼看着他,问道:“今日你不用去宫中当值?”
宋寅恪扫了一眼左右伺候的女婢,道:“在下告假了。”
姜孙信挥退女婢,微微蹙眉道:“这个时候?”
待人走出院子,宋寅恪才道:“养神殿出了变故,眼下整个长安的眼睛都在盯着那里,这个时候才最是方便。”
姜孙信垂下眼帘,拨弄着茶盖,问道:“情形如何?”
宋寅恪沉吟片刻,道:“几封诏书已于昨夜分别送往各个藩地,但……唯独北雍不在其中。”
姜孙信轻笑道:“生前不必见,死后也不想见吗?”
宋寅恪没有接话。
姜孙信啐了口茶,转了话锋道:“朝廷秘密派遣太学宫大祭酒季叔桓出使东越,前几日扬州王府来信,我母亲也去了东越,看来这仗多半是打不起来了。等季叔桓回来,便是功名加身时,再加上他在太学宫这几十年积攒下的名望,卢家和北雍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宋寅恪,以你之见,如何看?”
宋寅恪暗自叹息,面上平静道:“首辅之职,权柄甚大,即便一朝天子一朝臣,也并非谁人都可以胜任。如今庙堂党派林立,中流砥柱又多数尚在中年,正是一展拳脚的年纪,就好比将一匹看着温顺实则性子暴烈的千里马交到了新君手中,不过历朝历代的新君无不面临相同的问题。陛下一直留着这步棋,用意便在此,季叔桓年岁已高,待辅佐新君稳固朝纲,他也差不多到了该颐养天年的时候,权柄再大也敌不过岁月催人老,更何况,郡主莫忘了,卢八象,林杭舟,张怀慎这三人皆是季叔桓的门生弟子。”
姜孙信笑道:“那岂不是一家独大?”
宋寅恪微微摇头:“在下以为,殿下招揽程青衣入宫便是为了避免形成这个局面,殿下在羽翼未丰满之前,依然要仰仗这些人,但绝不会重用。”
姜孙信轻叹一声:“临死前还能有这般布局,当年她胜过我母亲好似也并非运气。”
宋寅恪踌躇了片刻,沉声道:“此乃李惟庸手笔。”
姜孙信哦了一声,笑问道:“那之后还有什么伏笔?”
宋寅恪诚实道:“李惟庸此人最擅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在下猜不透。”
姜孙信站起身,走到一株桃树下,伸手揽下一处枝头,“宋寅恪,你觉着徐士行是敌是友?”
宋寅恪转头望向结满花苞的枝桠,来年此时花满树,这长安城里还有几人能看见?
“大抵是敌,非友。”
姜孙信折下一枝,轻嗅花香。
“给李长安传信,告诉她来京城奔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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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尾,季叔桓带着降书顺表以及东越太后的死讯返回南境。
五月初,商歌女帝骤然薨逝,举国素缟,长安城内处处可闻哭泣声。
不出几日,便有人瞧见御史中丞张怀慎独自前往相府,进去时手中拎有一个食盒,一炷香后出来时,已空无一物。
据相府中的下人说,那位曾权倾天下的首辅大人,只留下一句话。
“九泉之下,得以见师颜。”
此后,这座位于长安城最寸土寸金位置的府邸,空置了许久都无人敢住。
只因这里埋葬了当朝两位首辅。
一个忠肝赤胆,与日争辉。
一个赤胆忠肝,与月同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