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风雨后,江南春发花。
经历过大风大浪的长野平原上草木峥嵘,许是暖阳惬意,有一负笈老者坐在马背上昏昏欲睡。这一人一马晨曦时过境,朝着东南走了两个时辰,离着山阳城尚有半日的脚程。一阵微风拂过,老者浑身抖了个激灵,缓缓抬头极目眺望,视野内天高地阔,不见人烟。
取下水囊,老者痛饮几大口,抹了把嘴,啧啧道:“不入中原,不筑城池,楚寒山,放着几十里大好沃土只做战场坟冢,岂不可惜?”
看起来与寻常儒士大家一般无二的老者抬手勒了勒肩头书箱的布带,竹编书箱不重,里头也没装书籍,只有一封以皇室洛阳纸写就的书信,信纸虽薄,但其中的每一个字都重如江山。
遥望见那道宛如天人手笔的巨大剑痕沟壑,老者便知道,就快到了。
半个时辰后,老者牵着马,站在城墙下仰望那人当年刻下的七个大字,剑痕笔锋一如人,张狂不羁。
老者感慨道:“你以为你刻的是保命符,殊不知亦是催命符。”
城门守城卒对此见怪不怪,自打那青衫女子在城墙上留下墨宝之后,凡是路过此地的皆忍不住驻足欣赏,有懂行的评头论足,也有不懂行的大肆诋毁,但大都不过是凑个热闹,听个茶余饭后。
城内快步走出一人,儒衫淡雅,气韵风流,守城卒瞧见此人纷纷抱拳行礼。中年儒士抬手制止,放缓了脚步,轻盈走到老者身后,作揖道:“楚寒山拜见季大祭酒。”
从荆州太学宫远道而来的季叔桓并未感到丝毫意外,转身回礼:“老夫如今身份已是商歌使臣,你我不必过于客套。”
楚寒山没再多言,展臂摊手,面色平静道:“请使臣入府。”
一路上二人没有言语,进了府门,入了待客厅,季叔桓放下背上书箱,不等楚寒山一尽地主之谊,便道:“如今东越军政,你楚寒山一人说了可算?”
楚寒山轻笑道:“天子尚在,臣子岂能僭越。”
季叔桓点点头,从书箱中取出一物,递过去道:“老夫年事已高,便劳烦你将此封议和书送去郢都皇城。”
楚寒山迟疑片刻,伸手接过,问道:“敢问祭酒,这究竟是议和书,还是招降表?”
季叔桓反问:“有何不同?”
楚寒山笑了笑,将那封明黄绸缎包裹的书信丢在一旁茶桌上,道:“两国平起平坐才是议和,九州之主若瞧不起我三州小国,我东越又何必俯首称臣,岂不是叫天下人笑话?”
季叔桓摇头叹息道:“楚寒山,事到如今,你还是如此书生意气。”
楚寒山淡然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明知不可为偏为之,李长安那套在下学不来,也不想学。”
季叔桓气笑道:“识时务有何不好?老夫知道你所求为何,可你也不想想,换做是你,在临死之前可会把一头出笼猛虎留在自己身后?退一步讲,此一仗若打,即便赢了,你东越还能存留下什么?你为何执意要重振一个毫无希望的王朝?”
楚寒山沉吟片刻,看着老者那双已有些浑浊的眼睛,微笑道:“谁说毫无希望,我大越尚有五万陌刀骑,各个年轻力壮,朝中亦有明君良臣,你们商歌的女帝还能活多久?一月,两月,还是半年?大祭酒,最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季叔桓仍是摇头轻叹道:“倘若中原倾覆,你东越纵然举国之力,又如何与北蛮百万大军相抗衡?你便忍心再见天下生灵涂炭?”
楚寒山默然不语。
良久,季叔桓长叹一声,上前拾起桌上议和书,放回书箱中,最后道:“商歌未来新帝宅心仁厚,你若不放心,眼下尚有机会去亲眼看看,这封议和书你要是不送,老夫自己去。只是你等的那人,怕是等不到了。”
言罢,季叔桓转身朝外走去,忽然身边掠过一阵清风,眼前一晃,楚寒山已站在门外。
他朝季叔桓作揖道:“请使臣在府上静候几日,在下即刻回郢都。”
季叔桓卸下书箱,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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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段时日,忽然有一日陛下就不上朝了,弄得整个东越朝堂的百官都人心惶惶,而后不久便有消息传入郢都的大街小巷。
他们的女帝陛下御剑万里去东海找韩高之那个老杂毛一较高下去了。
结果理所当然的输了,但于东越百姓而言,却很是振奋人心。
几日后,重新恢复早朝的百官站在大殿上,看着他们一如既往面色清冷的年轻女帝,齐齐松了口气。
陛下威震四海是好事,可一国之君侧重的从来就不是个人武力,终归还是远离江湖的好。几个年高德勋的老臣趁此机会殿上进言,陛下虽未曾表态,但总算是听进去了些,据后宫的掌印大宦官说,自打回来后陛下连着一旬时日都不曾碰剑了。几个老臣听了,满脸欣慰,老丞相秦晋卿更是直言,老臣死而瞑目矣。
下了朝后仍旧喜穿白衣的女子端坐于案桌前奋笔疾书,前段时日因为跌境修养身息落下了不少政务,虽有御前笔吏辅佐,但需要她亲自过目的奏章仍是不少。
近侍女官入殿通传,说帝师楚先生求见。
洛阳头也不抬的道:“宣。”
而后又朝左右御前笔吏道:“你们先退下。”
几人出去,一人进来,将将抬臂执礼,洛阳便道:“先生难得回来,若是为我不自量力挑衅韩高之而来,就不必多言了。”
特意换了一身朝服才进宫的中年儒士笑意玩味:“看来那几个老头儿没少在陛下耳边唠叨,微臣就不多嘴了。”
洛阳抬头望来,瞧见浑身气势已与以往截然不同的中年儒士,问道:“如今先生已是儒圣,可能胜过那武夫?”
楚寒山如实道:“若全力而为,不顾生死,大抵也在五五分。”
洛阳好似愣了一下,继而又低头批阅奏折。
楚寒山犹豫片刻,缓缓道:“微臣听闻交战之前,陛下曾言若胜过韩高之,便要他此生再不得踏出修鱼城半步,微臣知晓陛下的心意,没理由责怪,只是不知李长安可承这份情。”
洛阳淡漠道:“做不做是我的事,领不领情是她的事。”
放下批阅完的奏折,洛阳抬头道:“先生求见所为何事?”
楚寒山面色一沉,上前一步,双手呈上手中物件,沉声道:“商歌使臣送来议和书,请陛下过目。”
拆开包裹的明黄绸缎,洛阳一眼扫过,而后“啪”的一声将书信丢在桌案上,嗓音平静道:“要朕去长安做十年人质也就罢了,还要我朝上百官员入中原为商歌所用,说的好听不动我朝兵马,国柱若失,手中徒留刀刃又有何用?她姜家莫欺人太甚,这哪是议和书,分明就是招降表。”
楚寒山微微垂头,问道:“陛下的意思是?”
洛阳沉默良久,轻轻道了一个字:“战。”
楚寒山迟疑片刻,低垂眼眸,躬身行礼:“微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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郢都城内,一家富丽堂皇的茶楼,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儒生站在三楼小轩窗下,看着底下大街车水马龙,其中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来,停在茶楼门前。
老儒生未等马车内的妇人下车,便走回桌边坐下静候。
不多会儿,茶楼掌柜亲自领着人来,万分恭敬的将那妇人请入雅间后,小心翼翼关上房门退去。
老儒生起身请坐,妇人也不在意他是否失礼,微微颔首,径直走到对面位置坐下。
这位妇人在东越可谓万人之上,就连当朝女帝见了她也得毕恭毕敬,她便是东越以前的皇后,如今的太后长孙黍离。而与她面对而坐的,则是江湖上传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春秋魔头,范西平。
长孙黍离微微垂眸,道:“没想到,此生还能与先生再见。”
老儒生脸上并未有故人重逢的喜悦,叹息道:“老夫来郢都两次,两次皆是噩耗,太后你应当期盼不见老夫的才好。”
第一次二人相见,还是在几十年前,那时东越的皇后是她的姐姐,长孙王风。老儒生进宫面圣,不知说了什么,没过多久,东越唯一的皇子战死在山阳城外,随后余祭谷大开杀戒,屠戮商歌南境三座城池。
长孙黍离轻声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
老儒生看着已不再年轻的妇人,缓缓道:“王风黍离中写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太后既知商歌送来一纸招降,可知老夫所言何意?”
长孙黍离微微摇头,“我不比姐姐聪慧,还请先生言明。”
老儒生无奈道:“老夫早便说过,你姐妹二人这名讳取的太大,奈何你们父亲当年野心勃勃,才害得你们一个红颜薄命,一个难有善终。”
长孙黍离面上似有些惊诧,嘴唇动了动,却未出声。
老儒生接着道:“此言并非谶语,姜漪坐了大半辈子的龙椅,何等心思权术,如何不知晓她开出的条件换做任何人都绝不可能答应。以王洛阳的心性定然会选择开战,可此战无需分出生死胜负,只要东越大军死伤过半,那时再送来的可就是真正的招降表,到时候一样是两种结果,要么玉石俱焚,要么缴械投降。无论北面何时起狼烟,姜漪再容不得东越独善其身。太后若不愿见长野再度尸横遍野,便只能遂了她的愿。”
素来不涉朝政的长孙太后,终于听明白了老儒生话中之意。
那个远在中原的老妇,何等心思城府,仅凭一纸文书就想逼死她这个东越太后!?
“我若死了……”
长孙黍离话说了一半,如鲠在喉。
老儒生目露精光,沉声道:“太后死,总好过君王死,姜漪要的就是以你之死震慑东越庙堂,压制楚寒山,让王洛阳即便有兵刃在手亦不敢轻易挥刀!”
长孙黍离呆愣良久,颤声道:“若无人与我说这些,她如何杀我?”
老儒生长叹一声:“老夫不说,自有人会说的。”
长孙黍离轻声问道:“你说的那人,可是指楚寒山?”
老儒生默然不语。
长孙黍离忽然笑了,笑容凄凉,“是了,他素来信守承诺,答应过的事从不食言,即便姐姐早已不在人世。”
老儒生站在小轩窗下,目送马车远去,心中怅然。
今日之王风黍离,何尝不是明日之岁寒松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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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南境的官道上,两骑疾驰而过。
姜凤吟狠狠抽了坐下良驹一鞭子,转头喊道:“灵官,咱们再快些!”
白灵官一言不发,埋头策马。
姜凤吟转头望向南面,眼神暗沉。
求你,这次一定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