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府的千金大小姐好似走到哪儿身边都咋咋呼呼的簇拥着一堆家仆扈从,摆排场争脸面,这位王大小姐在北雍就没输过。唯一一次在五陀山,但那是青州地界,输也输的没那么憋屈。
入府时,管事便告知小姐,大人有客。
以往来客时王西桐也不避讳,反正三川郡人人皆知王刺史最是疼爱这个宝贝闺女,心思活络的每逢来府上拜会私下里都会给这位王小姐礼备一份小玩意儿,不在贵重,只在心意。王西桐一口一个叔叔伯伯,倒也与这些大小官员相交甚欢。
但今个儿瞧管事那意思,好似来的客有所不同,言下之意就是让她避讳避讳。可王西桐哪是讲理的闺秀小姐,管事神情越是忌惮,越是勾起她的好奇心。
绕过影壁,王西桐朗声冲里喊:“爹,女儿回来了!”
管事伸手想拦又不敢拦,急切道:“哎哟,我的大小姐诶……”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头戴斗笠的年轻公子迎面走来,稍稍朝王西桐一抱拳,脚下不停继续往府门去。
负剑的年轻公子似是有意压着帽檐,瞧不清楚容貌,擦肩而过时,王西桐唤住他道:“慢着,你是何人?”
年轻公子停下脚步,背对着王西桐,并未出声。
王西桐上下打量了一番,觉着此人穿着打扮甚是眼熟,命令道:“你转过身来。”
年轻公子好似嗤笑了一声,极为顺从的转过了身,正欲抬头之际,只见王西桐脸色骤变,似是记起了什么,“你是那个……”
话未完,年轻公子已抬起头了,斗笠下却并非那可怖的蜈蚣刀疤,而是一张王西桐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的和煦笑脸。
“王西桐小姐,咱们又见面了。”
王西桐小脸煞白,颤声挤出几个字:“李,李长安……”
从正厅里出来的王右龄正瞧见这一幕,从不大声与女儿说话的刺史大人,厉声呵斥道:“桐儿,不得无礼!”
王右龄早年丧妻,为了宝贝独女没再续弦,老话说穷养儿富养女,打小这闺女就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王西桐这个名字便取自凤凰栖梧桐,足见王右龄身为老父亲的心中夙愿。可惜王西桐生性活泼,娇生惯养下没能长成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反倒成日在外惹是生非,不过后来王右龄也看开了,毕竟是个女儿家,再闹腾能闹腾到哪里去,过了年纪终归是要嫁人的,到时去了夫家兴许这性子就慢慢安稳下来了。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实则少女真正蜕变的时候是为人母的那一刻,有了孩子才知晓为人父母,为人妻子的不易。
王西桐吓得浑身一颤,扭头望向快步走来的父亲,委屈巴巴的唤了一声:“爹爹……”
王右龄却视而不见,赶忙朝李长安赔礼道:“小女不懂事,冒犯了王爷,还望王爷宽宏大量。”
李长安摆摆手,不以为意道:“西桐小姐心性不坏,只是莽撞了点,所幸年纪还小,有的是机会更正。”
王右龄躬着身,不敢抬头,只附和道:“王爷教训的是,日后下官定好好管教。”
方才一番君臣交心,并不意味着李长安就多看重了他王右龄几分,官场归官场,人情世故又另当别论。一个不小心惹了这位女王爷不高兴,当场翻脸不认人也不是不可能。
但在王西桐看来,又是另一番心思。自记事起,父亲就没少遭人冷脸相待,分明大家都是做官的,父亲身为一州刺史位高权重,可那些小官小吏都不把他当回事,背地里戳脊梁骨的话更是不堪入耳。父亲满腹经纶又如何,嘴上也没见得讨着多少便宜,平日里相安无事还好,但凡遇上棘手为难的事就统统往父亲身上推,父亲也从无怨言。王西桐每回愤愤不平,父亲都宽慰说做人要讲良心,为官更是如此。旁人说好官更比清官难,王西桐不懂其中道理,但做为女儿,父亲在她心中就是一个好官。长安城里的人不让她父亲做好官,以往她没地方去说理,如今雍州来了一位掌权的藩王,她总能替父亲喊一回冤了吧,可没成想那人却是个恶贯满盈的女魔头,既无处申冤,记恨还记恨不得了吗!?她没有错,可父亲为何还对这人低声下气!?
王西桐思绪万千,只觉委屈至极,鼻头一酸红了眼眶,咬着牙道:“爹爹,女儿没有错!”
王右龄一瞪眼,压着怒意道:“住口!还不给王爷赔礼!”
王西桐一手指着李长安,愤怒道:“是她欺人在先,女儿凭什么认错!爹,您说过在其位谋其职,可她何曾将您当做臣子,自打京城传来封王圣旨,那些衙门小吏都敢上门来欺负您,她可曾问过半句。如今也不知安了什么心思,几句花言巧语就想笼络人心,爹您可不能轻信了她!”
“混账!朝政大事岂是你能妄论!”
王右龄一时气急,抬手便要打。
王西桐梗着脖子,不躲不避,铁了心要争上一争,哪怕只是一吐为快。
周遭管事家仆早已吓得跪了一地,哪还敢上前阻拦,李长安跨出一步,一把拑住了王右龄的手腕,吓傻了的王西桐只觉一阵劲风吹拂过耳畔。
李长安淡淡道:“王大人,管教归管教,动手可不行。”
王右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沉声道:“是下官管教无方,没教好女儿,任凭王爷发落,但求王爷饶恕小女无心之言。”
“十八九岁也算大姑娘了,哪来无心之言,你以为她不谙世事,实则她什么都知道。不过她说的也没错,虽立场不同,但王大人在任期间恪尽职守,并未愧对这一身官服,她有怨恨也是理所应当。”
李长安看向王西桐,笑容温和:“是吧,西桐小姐。”
王西桐面色惨白,不知是吓的还是旁的,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李长安弯腰搀扶起王右龄,诚心道:“王大人得女如此,好福气啊。”
但在王右龄听来却截然不同,从头顶到脖颈都没了人色,心中一横,打定主意,若李长安翻脸,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护女儿周全。
王西桐顿时心乱如麻,当下也顾不得许多,豪气云干道:“李长安,一人做事一人当,与我爹无关,有什么都冲着我来!”
素来处事不惊的王右龄愣在原地,心肝都凉透了,一声“快把小姐带走”正卡在嗓子眼,就听李长安笑呵呵道:“行啊,原本没打算怎么着,天底下骂本王的人多了去了,不差你一个,不过既然西桐小姐这般有担当,本王若是不做点什么,倒显得不近人情了,你说是不是?”
王西桐目瞪口呆,可眼下话已出口,悔青了肠子也没用。
李长安好整以暇的环胸抱剑,看着她道:“听王大人说你很是仰慕燕小将军,觉着比我这个女魔头强出不知多少倍,既如此,本王就给你个机会,好好与燕小将军亲近亲近,如何?”
王西桐咬着下唇,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死死盯着李长安。
救女心切的王右龄刚要开口,就被李长安递来一个眼神制止,当下也不敢造次。若只是去将军府,倒也不算受罚,毕竟直呼亲王名讳,还出言顶撞,数罪并罚就是打五十大板也不算多。
李长安笑容玩味,“你若不愿,那就革去……”
王西桐立即道:“我去!”
李长安装作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王西桐跪地垂首,一字一句道:“王西桐愿听从王爷之命。”
啪嗒一声,一滴雨水打在斗笠上。
顷刻,大雨倾盆。
李长安不再多言,淡淡留下一句“行了,本王走了“,转身朝门外去。
王右龄朝管事递了个眼神,紧忙跟上。
行至影壁,李长安转头望了一眼仍旧跪在大雨中的女子,轻声道:“不论王大人信与不信,先前本王所言皆是肺腑之言,说大人好福气亦是真心话。为人父母疼惜儿女天经地义,但真正心疼父母的可不多见,我那双亲便没这份福气。大人放心,将军府定不会亏待她,此次权当出门历练,过些时日再送回来便是。”
“王大人留步。”
王右龄立在原地一个愣神间,李长安已消失在雨幕中。
折返回来,管事仆从跪在一旁,无论如何哀求王西桐就是不肯起来。王右龄叹息一声,走到女儿跟前,弯腰搀扶。
王西桐抬起头来,眼眶通红,脸上也不知淌着雨水还是泪水,哽咽着叫了一声爹。
王右龄拍了拍女儿后背,柔声道:“先去换身衣裳,莫染了风寒。”
王西桐轻轻嗯了一声,带着女婢丫鬟往后院去。王右龄抬头看了看大雨,又低头看了看女儿的背影,好似有什么被冲刷殆尽,不复以往。
屋檐下雨珠滴答,王西桐沐浴更衣,换了一身干爽衣物,来到后院小轩寻父亲。
王右龄备了一壶温酒,几样小菜,瞧见女儿脸上仍有泪痕,笑着朝她招了招手,一面斟酒,一面道:“以后想喝酒,不必再背着为父,你在外头干了什么事,为父都知道。”
王西桐小脸红扑扑的,低头闷声道:“女儿是不是给爹丢脸了?”
王右龄把酒杯递到她面前,柔声笑道:“说起丢脸,倒是为父给你丢脸了才是,做了多久的官就丢了多久的脸,如今怕是也捡不起来了。”
王西桐眼神黯然,轻声道:“爹,女儿明白。”
“来。”王右龄端起酒杯,“跟爹爹喝一杯。”
父女二人举杯对饮,王右龄轻叹道:“王爷这几年也不容易,你怨她无非是一时赌气,却不知她的难处。同样身为女子,你应当比爹更懂得其中艰辛。爹倒不是为王爷说好话,你说王爷不曾把爹当做臣子,爹又何曾把她当做亲王,不仅爹这般想,整个北雍的官员都这般想,爹只是丢了点脸面,可王爷若一朝不慎,丢的便是千万条百姓的性命,否则谁家女子愿意舍弃安稳富贵,去做她本不该做的事。”
王西桐沉默良久,斟满酒,举杯道:“爹,没谁说女子不能光耀门楣,以后女儿不会再给您丢脸了。”
父女二人一同举杯饮尽。
这杯酒,王右龄喝出了满嘴的甘甜。
女儿,长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