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城隶属偃师县管辖范畴,与济水码头相距不过三十里,出得城门就是宽敞平坦的官道,李长安便走的不紧不慢。先前在茶楼,常年钻研剑术套路的于新梁凭剑气认出她的身份,秦归羡靠着日积月累的慧眼识破她的伪装,心眼儿多的老江湖沈摧浪却是认出了不公古剑。
李长安低头瞧了瞧抱在怀里的剑,无奈笑道:“老伙计,咱们打个商量,不是我不愿带着你,实在你现在名气不小,万一被哪个眼尖的家伙认出来了,岂不白白浪费了珑儿的手艺。要不你在武当山修养身息一段时日,待到武林大会我再带你出去好好耍耍威风,如何?”
古剑安静无声。
李长安自顾点点头,“你不开口我就当你答应了。”
坐下骏马很是灵性的打了个响鼻,似是在替不公打抱不平。李长安拍了拍马脖,笑道:“老疯头,武当山的马草可好吃了,保你吃过一回想吃第二回,若有半句假话,到时候你来咬我。”
北雍王府有两处马厩,一处精心喂养着各种宝马良驹,另一处却尽是老弱病残,但府里的马倌都知道,这些失了主人却侥幸从战场上活下来的战马才是王爷的心头肉,吃的草料住的马厩都是最好的。这匹名叫老疯头的战马也曾是马中的天之骄子,前后换过三任主人,每一位都是燕字军中抗大纛的骁勇悍将,可自打最后一任主人战死沙场后,就无人再能上它的马背。马倌都说,在战场上锋芒无匹的疯头这回是真的疯了。李长安在马场见到它时,已上了年纪的老疯头悍勇不减当年,一个摆头甩尾就将三四个马倌甩飞了出去,扬起马蹄就要发难,但李长安不躲不避任由马蹄踩踏在肩头,硬生生接下了一记重踏。从那以后,老疯头就只给李长安一人骑乘,大抵是觉着这个主人能活的比它更长久些。
名字古怪的老马又摇头晃脑的打了个响鼻,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
一人一马优哉游哉走了大半日,李长安举目遥望,城头离着不远了。
进城之前,李长安卸下了脸上的妆容,毕竟顶着一张刀疤脸走江湖还好说,就怕把刺史大人吓出个好歹来。
除却军情紧急,城内不得策马疾驰,这是燕小将军定下的规矩。
李长安牵着马,寻人打听了刺史府的位置,顺道买了些吃食果腹,一路吃一路闲庭信步。
待到府门前,李长安抹了把嘴,上前打门。
门房小厮年纪不大,眼神倒是凌厉,上下打量了来人一番,好声好气道:“这位公子,我家大人不在府内,还请公子择日再来。”
如今北雍境内各路江湖宗门蜂拥而至,但地方就这么大,不是人人都有一块立足之地。后来的为了生计,自是不择手段,近年来各地大大小小的纷争私斗时有发生,故而官府衙门对于江湖人士最为忌讳,既不愿蹚浑水也不愿过多得罪。
李长安掏出名刺丢过去,也不言语。
门房小厮只瞧见上头的一个王字,当即换了一副嘴脸,揣着名刺急匆匆禀报去了。不多会儿,便有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男子领着小厮回来了。
男子生的斯文白净,下巴上一抹胡须平添了几分成熟稳重,年轻时定然是个翩翩公子,眼下未着补服,全然瞧不出半点官威架子,朝着李长安恭恭敬敬作揖道:“下官王右龄参见王爷。”
单就外表而言,王右龄就是百姓眼中那种一身浩然正气的好官,但李长安知道,刚来北雍赴任那几年,这个满腔热血一心为国为民的父母官受了许多冷嘲热讽与白眼,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是姜家女帝堂而皇之安插在北雍的看门犬。不仅北雍如此,兖州,扬州,青州,幽州刺史皆是如此,哪家藩王不是恨的牙痒痒,明里暗里什么手段都用上了,但也没法子连根拔除。如今五洲刺史,前后都换过几个人,唯独王右龄十几年来一直安安稳稳。倒不是没人敢动他,而是多次暗杀都如泥牛入海,久而久之也就没人愿意再花这个冤枉钱,毕竟官老爷们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李长安微微颔首,道:“王大人不必拘礼,就当本王微服私访一回。”
王右龄笑脸应承,却不敢当真失了礼数,李长安到底是执掌一州政权的藩王,忽然造访心血来潮也好,另有目的也罢,甭管暗地里如何,明面上总得做足了样子。请了人入府,王右龄打发门房,领着李长安去了待客的正厅。
二人入座时,李长安大大方方坐在了下手客座,王右龄犹豫一番,在主家位上坐下待得茶水上来,屏退左右,这才开口道:“不知出了何事,需得王爷亲自前来?”
李长安慢悠悠啐了口茶,滋味平平无奇,既不是上等好茶,也并非欲盖拟彰的劣茶,就如王右龄为官十几载一般平淡如水。
李长安开门见山道:“王大人,你还想不想做这个北雍刺史?”
王右龄显是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李长安笑了笑,接着道:“不必急于给本王答复,尚有些时日可以好好权衡。但有一点,大人得想清楚,以往北雍无藩王,武将有燕大将军撑腰京城不敢过多插手,文官大都拉帮结党各自抱团,朝廷之所以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知道北雍文武不合,你们这些手无寸铁的文臣小吏为官不易。如今一州政权既交到了本王手里,日后可就不是京城那边说了算。至于这些人听不听命,那又另当别论,本王只想知道王大人如何打算?“
年纪轻轻便坐上刺史之位的王右龄自不是朝廷派来送死的草包,哪能听不出话里的言外之意,李长安嘴上好商好量,实则明里暗里都在逼他做出决断,要么弃暗投明,要么以死明志。不过这并非意料之外,打从女帝陛下封王的那一刻起,王右龄便知晓这一日迟早要来。其他藩王不敢杵逆圣意,不意味着这位异姓王也不敢,否则那座遮星台就不会倒。
沉吟片刻,思绪百转千回的王右龄长叹一声,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道理如此却难为臣子。下官明白,王爷既来了,便是有意给下官指明一条生路。下官虽是个读书人,却并非迂腐之人,若半点不懂变通枉费十几载为官。只是……“说到此处,王右龄竟笑了笑,“只是下官若当即点头答应,不念半点君臣旧情,想必王爷走出府门之时,便是下官命丧黄泉之际。”
李长安微微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外头的传言王右龄听闻过不少,如今亲眼所见只觉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子并非那喜怒无常的杀人魔头,而是城府胆识兼具的枭雄。这种字眼放在女子身上不太妥帖,但饱读诗书的王右龄也找不出更贴切的词汇。
话既出口,便再无回头路,王右龄坦然笑道:“事到如今,虽与王爷仅是初见,却不妨说说掏心窝的话。那时五陀山小女冲撞王爷,陛下有意包庇,王爷却宽宏大量不与小女计较,若换作他人,定然不会错失良机,不但小女性命不保,王右龄也得丢了官帽如丧家犬般滚回京城。不论王爷当时如何做的打算,王右龄只是感恩不尽。说实话,到了这个年纪,仕途前程官帽大小也就不重要了,可惜王右龄没生个儿子,不若也能为王爷略尽绵薄之力。在北雍待了这些年,看的最多的其实不是尔虞我诈攀附权术,人说北雍参差百万户,却家家无男儿,王右龄曾见过一个村子百户人家,但在田里劳作的皆是老弱妇孺,问那些孩子爹爹在哪儿,都指着北面说在那。当时年轻,一腔热血只恨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可如今回想,若真提着刀上战场,莫说什么男儿骨气,怕是连刀都握不住。”
李长安一直安静听着,此时才出声打趣道:“燕小将军一个女子尚能斩下敌将头颅,王大人若练上两三年,也能上阵杀敌。”
王右龄哈哈一笑,摆着手自嘲自己老了,喂喂马擦擦刀还行,而后又感概道:“少年不知愁,知愁不年少。看过古阳关外风沙埋骨,才知燕大将军为何戍守边关一辈子却无半句怨言,不过四个字,保家卫国。”
李长安泼冷水道:“王大人,这个保家卫国,可留不下名垂青史。”
做了半辈子的窝囊刺史,王右龄心中忽然涌出一股豪情,但不敢在北雍王面前造次,只是沉声道:“无妨,只要王爷在前领路,刀山火海王右龄也去得!”
李长安轻声吟道:“出入庙堂逢恶鬼,刮来膏血奉诸神。当年能写出这句诗,足以证明王大人亦是忠肝义胆之辈,此话并非本王恭维,王大人许是不知,这些年李元绛为保大人性命将军府死了多少死士。”
王右龄呆若木鸡。
李长安转头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起身道:“听闻江南有为女儿埋酒的习俗,王大人这后院可有埋下一坛女儿红?”
王右龄缓缓点头道:“有。”
李长安笑道:“王大人,这么着,倘若三四年后你我都还活着,只要你带着女儿红来找我,本王便许你一个锦绣前程,如何?”
王右龄终于会心一笑,“君王一诺。”
李长安淡然笑道:“千金重。”
留下一句“不必相送”,李长安径自出了门去。
只是尚未到府门,便听一阵吵闹声,家仆们一声传一声,李长安听的分明。
他们在喊,“小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