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了许久的赵家村,今日又热闹了。
起先大家伙儿都以为是那个每隔半月就挑着城里新鲜小玩意儿来做买卖的走货郎来了,但跑出去瞧热闹的孩子们没多久就又回来了,嘴里嚷嚷着来大人物了来大人物了,惹得家中长辈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跑出门来瞧个究竟。
要说大人物,这几年赵家村可没少来,早些时候武当山佛道之争就来过好些江湖大侠在此歇脚住宿,当时就惹得村里那些正值年少轻狂的小子魔怔了一般,吵着闹着非要出去闯荡江湖。后来又来了一批路过的北雍骑卒,各个龙精虎猛气势彪悍,把这帮小子眼珠子都看红了,又改了志向,说要去投奔燕字军。其实有了媳妇儿的汉子都懂,这帮混小子哪是冲着报效国家去的,不就是瞧着那几个女子长的好看,尤其是那披甲佩刀的女将军,英姿飒爽的模样,不知迷了多少纯情少年心。
也是到后来,村里人才知道,当年那个领头的青衫女子竟是如今的北雍王。当下大家伙儿都有些好奇,北雍境内还有什么样的人物,能比咱们王爷还大?
自打赵龙虎回家探过一次亲,全村的人都对赵老太敬畏有加,去年家里来了个年轻姑娘,生的那叫一个绝色天香花容月貌,但没见谁敢去爬赵老太家的墙头。村里的妇人们私下里都说那姑娘瞧着就不像穷乡僻壤能养出来的女子,素养极好,平日里待人也随和,因为赵老太家富庶,左邻右舍也没少得那姑娘恩惠。
村里乡民还是朴实本分的居多,见着一大帮佩刀佩剑的江湖武夫进了村子,径直就往赵老太家去,虽免不得胆怯,却也拎着棍棒跟了上去。
这些江湖武夫看着倒不似外头传言的那般凶神恶煞,走在最前头的是个年纪轻轻的女子,身后跟着十几名按刀随行的扈从,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村民自是看不出这些江湖武夫的深浅,但就这身行头架势而言,可比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游侠儿强的多。
几个年轻汉子蹲在拐角,手中皆是从家里拿来的耕田农具,其中一人咽了口唾沫道:“赵哥,你跟赵龙虎算是隔辈的远房亲戚,若一会儿打起来,咱们帮是不帮?兄弟几个可都听你的。”
看起来年岁稍长一些的汉子摸了摸下巴,也举棋不定道:“你看那些人走路的样子,脚跟儿都不占地,我听旁人说习武十年才有这般能耐,咱们上去给人打牙祭都不够,先看看,看看再说。”
另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愤愤不平道:“赵哥,你这就不讲义气了,当时见着那秦姑娘时你说这辈子非她不娶,咱们都没敢跟你争,这会儿出了事怎就成缩头龟了。”
那汉子瞪了少年一眼,板着脸道:“你懂个屁,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义气用事,咱们都去送死了,谁来救秦姑娘。”
少年很是不服气,刚要还嘴,几人就听头顶上传来一声嗤笑,“不如我帮你们救秦姑娘,如何?”
几人抬头望去,就见一个面容阴柔秀气的年轻男子蹲在墙头上,托着腮帮子露出一排雪白牙齿朝他们咧嘴笑。几人吓了一跳,连连后退几步,年轻汉子许是不愿在小弟面前丢了脸面,壮着胆子指着男子,大声道:“你……你谁呀!”
年轻男子挑了挑眉头,挑起大拇指指着自己,神色得意道:“我是谁,说出来怕吓死你们,本大爷就是……”
一颗土石子不轻不重正砸在男子后脑勺上,墙根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个满头灰白的老者,斜眼瞧着墙头上的人,冷声道:“胡浪,庄主让你戒备周边,没让你在这瞎吹牛。”
胡浪赔着笑脸,点头称是,再脚尖一点,便没了踪影。底下几个年轻小伙儿顿时瞪圆了双眼,这就是江湖高手啊,来无影去无踪。老者只觉好笑,摇着头转身回去。
这边一行人已到了赵老太家门前,秦归羡定了定神,上前抬手叩门。里头立即传来女子的应门声,秦归羡神智瞬时有些恍惚,那时她也是这般风尘仆仆的赶去寿陵镇,而后敲开了那扇门,门内一如当年,站着她朝思暮想的姑娘。
秦唐莞打开门的一瞬,愣在了当场。
二人隔着一道门槛儿,四目相望,此情此景,无声胜有声。
“闺女啊,谁来了?”
屋内一声问话,拉回了二人的思绪,秦唐莞转头刚要回话,秦归羡一步跨入门内,拉起她的手,朝主屋走去。秦唐莞惊慌失措却也没挣脱,秦归羡偏头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笑容。
进得屋内,赵老太杵着拐杖正从卧房里出来,秦唐莞赶忙上前搀扶着老太坐下,边道:“大娘,是我家妹……”
秦归羡却忽然出声打断,朝着坐定的赵老太作揖道:“晚辈秦归羡,见过您老,莞儿以前是秦家名义上的大小姐,如今是我的妻子,叨扰大娘不少时日,晚辈今日便是来接她走的。另外,受王爷嘱托,大娘若愿意,便随晚辈一同去邺城。”
秦唐莞瞠目结舌,吓的不轻,这话怎能随意说出口?
赵老太却面不改色,笑容和善,虽眼瞎却不偏不倚的指向身旁的秦唐莞道:“你说她是你的妻子?”
秦归羡眼神坚毅,不卑不亢道:“正是。”
老太太呵呵一笑,没有言语。
刚来到院中的沈摧浪瞧见这一幕,对老友于新梁啧啧道:“咱们庄主胆子是不是忒大了点,虽说只是个瞎眼老太太……”
于新梁淡然一笑:“胆子大点,没什么不好的。”
沈摧浪苦笑道:“也是,反正日后江湖都要知晓,祁连山庄有位闭月羞花的庄主夫人。”
老太太一声不吭,秦唐莞便慌了神,这些时日朝夕相处,她早已把老太太当做了娘亲一般看待,平日里老太太也总是闺女长闺女短,担忧她吃不好住不惯,为她的终身大事也没少操心。老太太虽没理由拦着她二人在一起,但秦唐莞也不愿因此惊着老太太,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经受不住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心中几番思虑,秦唐莞正要开口解释,却听赵老太抬了抬手道:“那行,接她走吧,老身就不随你们去了。”
秦归羡再度躬身作揖道:“多谢大娘,往后起居照料,晚辈自有安排,请大娘放心。”
言罢,她朝秦唐莞递了个眼神,转身出去,给娘俩留了道别的机会。
秦唐莞没料到老太太竟如此干脆,瞬时泪眼朦胧,半跪在赵老太脚边,带着哭腔道:“大娘,您就跟我一起去邺城吧,您独自留在这里,叫我如何放心的下。”
赵老太拍了拍她的手背,一双灰白眼眸不知望向何处,轻声笑道:“此去邺城路途千里,老身腿脚不便,就不给你们添麻烦了。夫子在时说过,你在这儿待不长久,即便你真是老身的亲闺女,也不能为了一个老婆子耽误大好年华不是。”
秦唐莞哭着道:“您这是什么话,这些时日您待我如同亲生,我岂能弃您于不顾。”
赵老太叹了口气,揉了揉女子不复原先那般细嫩的手背,“闺女啊,原本老身也是有私心的,想着你若能嫁入我赵家,给老身当儿媳妇就好了。可那小王八蛋临走时说了,不许老身打你的主意。方才那姑娘一开口老身就明白了,她定会待你很好,如此老身也就放心了。闺女,这段时日有你陪着老身就足够了,夫子那日说的话老身瞒着没想让你知道,不过今日说出来也无妨,老身时日不多了,想去哪儿也去不了了。”
秦唐莞呆愣住了,“什么?”
赵老太抬头望向外头,好似在看着什么,口中喃喃道:“闺女啊,旁的老身没什么念想,就托你给那小王八蛋捎句话,老身的父亲与丈夫为保边关死的不冤,老身的儿子若也战死沙场,老身也不怪她,只要能拦下北蛮子的铁蹄,砍下几颗头颅来年清明给老身坟前祭一杯酒就足够了,哪能真让她给老身抬棺送葬不是。”
秦唐莞愣愣道:“王八蛋指的是……王爷?”
赵老太呵呵笑道:“我赵家三代为北雍马革裹尸,老身骂她北雍王一句王八蛋还骂不得了?”
秦唐莞哭哭笑笑,点点头又摇摇头。
从屋内出来,秦唐莞又小声抽噎了好一会儿,秦归羡免不得安抚了好一阵,最后临行前朝屋内赵老太躬身拜道:“老人家,就此拜别。”
赵老太始终笑容和善,微微仰头,用一双灰白浑浊的眼眸,遥望北面。
不久后,有消息传至北雍王府,赵家村的赵老太,安然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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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史府不复往日热闹,小姐在府里时隔三差五就闹个鸡飞狗跳,如今安静了不少,却让府里的管事家仆都有些无所适从。
王西桐走的很突然,许是怕父亲王右龄伤心,连个扈从也没带,天微微亮就悄悄出了城。
一路策马到了偃师县,途径济水码头,重回旧地不禁黯然失神。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一夜之间便成了他人奴。王西桐咬了咬牙,收敛思绪,刚要继续赶路,肚子却不争气的叫唤了起来。一颗铜钱还难倒英雄汉呢,不必跟自己过不去。所幸出门时没忘带银子,王西桐下马买了几个包子,正要吃,肩头不知被谁撞了一下,手中一个不稳,刚出炉的热乎包子落了一地,各个灰头土脸。
王西桐尚未看清人,张口就要骂,却不料对方竟先开口赔礼道:“姑娘对不住,撞着你了,包子我赔你。”
王西桐压着怒火抬眼望去,面前站着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子,样貌清秀可人,穿着打扮很是江湖气,背上负着一柄不伦不类的虎咬大刀,但举手投足间却又透着一股大家闺秀的矜持。王大小姐在北雍走南闯北这些年,旁的本事没有,眼光倒是毒辣,一眼就瞧出这女子大抵与她相差不离,都是“离家出走”的闺秀小姐。
如今不同以往,王西桐不得不收敛脾性,但也没给那女子好脸色,冷冷道:“那行,赔我十个包子。”
没成想那女子也不恼,乖乖去买来十个包子,临走前还学着那些江湖侠士模样,对王西桐抱拳道:“后会有期。”
王西桐望着那女子走远的背影,冷笑一声,嘟囔了一句“菜鸟”。
可走出偃师县没到半里地,王西桐又天不遂人愿的遇上了那个女子,本想快马加鞭的擦肩而过,那女子却叫住了她,打马来到跟前,笑嘻嘻问道:“姑娘,你去哪儿啊,若顺路,咱们搭个伴儿如何?”
王西桐也不看她,不情不愿道:“我去朔方郡。”
那女子惊喜道:“好巧,我也去朔方郡。”
王西桐扭头看着她,“邺城。”
那女子惊喜的眉飞色舞,道:“太巧了,我也去邺城。那就这么说定了,路上互相也好有个照应。”
王西桐眉头一拧,问道:“你去作甚?”
女子也不隐瞒,大方道:“走亲戚,我从长安城来。”
“就你一个人?”
女子脸色微变,却仍是挤出一丝笑容道:“家里就剩我一个了。”
王西桐倒是有些诧异,但并未多言。
二人沉默走出几里路,王西桐轻声道:“还不知道你姓甚名谁。”
女子好似犹豫了片刻,笑中带着几分苦涩道:“我叫……闻飞雁,大雁南飞的飞雁。”
王西桐没多想,点头道:“王西桐,凤凰栖梧桐的桐,西北的西。”
女子愣了愣,忍不住笑出声:“哪有人前后颠倒的,我还以为你是凤凰栖梧桐的栖桐呢。”
王西桐脸色一沉,忍了半晌才忍住没把马鞭抽在女子脸上,一夹马肚,疾驰而去。
女子在后头高声呼喊:“诶,王姑娘,等等我。”
此时的二人都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们能成为出生入死的金兰袍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