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归羡等人刚踏入茶楼,左右两边的扈从紧跟着脚下一顿,沈摧浪拦下自家庄主,全身戒备望向头顶。方才那一瞬的磅礴剑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早便听闻偃师县的济水码头最是是非多,但没料到竟能遇上一品高手。祁连山庄如今虽兵强马壮,哪怕遇上正规甲士也不惧怕,可若对方是江湖中人,那便得按江湖规矩来,眼下秦归羡身边只有自己与于新梁拿的出手,对方若来者不善,沈摧浪没有万全的把握护着她全身而退。
于新梁却是忽然笑道:“老沈,莫慌张,楼上那位可不是外人。”
当初于新梁留在祁连山庄很大程度是看在李长安的份上,秦归羡心知肚明,知晓这位大客卿私下里极为景仰那袭青衫,就连剑招剑意都有几分形似,能凭剑气认出主人便也不算稀奇。何况,那丫鬟说是故人,在北雍除了李长安哪还有什么故人?只是不知李长安何时来的偃师县,竟这般凑巧?
念及此,心中有数的秦归羡微笑道:“确是故人。”
见状,沈摧浪虽满腹狐疑,却不再阻拦。小二腿脚发软,但仍旧硬着头皮堆起笑脸,领几人往三楼雅间去。做码头营生,有两种人惹不起,锦衣华服的,佩刀带剑的。前者能拿银子买命,后者命都不要。
将其余弟子留在外头,三人入得屋内,于新梁的目光一下定在那个白头剑客的身上,这个因年少憧憬而握剑的大客卿怔了片刻,躬身作揖道:“于新梁拜见北雍王。”
秦归羡心头一震,缓了缓心神,垂眸作揖道:“秦归羡见过北雍王。”
纵然眼前这个白头年轻人,怎么看也不像当初在祁连山庄敢与那位玄甲兵圣叫板的女王爷,但那柄摆在桌上的古剑不公沈摧浪却是认得,当下再无疑他,跟着作揖参拜。
李长安朝三人招了招手,笑道:“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无需吩咐,丫鬟春晖便搬来长凳请三人入座。
秦归羡这时才打量了一旁的林白鱼一眼,“不知这位姑娘是?”
李长安道明双方身份,林白鱼不知江湖事,秦归羡却听闻过这位“京城女状元”,顿时心中了然,难怪李长安会在此,大半是冲着这位林小姐来的。
寒暄过后,李长安正色道:“闻溪道要动北雍漕运,那位大人素来雷厉风行,要不了多久三川郡便会乱成一锅粥,你们尽早去邺城安顿,至于那件事眼下倒不必急,待我下了武当山再说。偃师县的谍子我另有所用,这位林小姐就托付给你,让她与你们一道去邺城。只需把人送到王府,玉龙瑶自会安置。”
秦归羡点头道:“王爷放心。”
若非李长安在背后推波助澜,祁连山庄哪能这般迅速的东山再起,即便秦归羡不说,身边几名心腹客卿也心知肚明,打从大公子秦修竹大义灭亲那一刻起,祁连山庄便已是北雍的殿下臣。只是这些事不可与外人道,明面上祁连山庄仍是江湖宗门。
林白鱼如今仍算是局外人,不知晓二者之间的秘辛,于是问道:“王爷要去武当山?”
李长安不愿多言,只道:“去见一位故人。”
大小事务安排妥当,李长安起身告辞,于新梁忍不住问了一句:“王爷何故白头?”
李长安戴上斗笠,一步跨出门,轻声笑道:“许是天道难容。”
大器晚成的于新梁愣了片刻,无言苦笑,有天有道,这天道二字却从不讲理。
尚未跃过龙门,却也知晓武道艰辛的秦归羡定了定神,李长安白头意味着什么她不去多想,也轮不到她操心,既来了北雍便再无回头路。
秦归羡轻叹一口气,朝林白鱼道:“林小姐,咱们也动身吧。”
林白鱼起身微笑道:“衙门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一个时辰后,我自去西城门与庄主汇合。”
秦归羡点点头,没再多言,领着于沈二人先行离去。
出了码头,李长安牵着马独自往东城门去,途径一条小巷,听闻巷内传来一男一女的打情骂俏。
“花前柳下斜月高悬,小娘子可解风情?”
“这青天白日,公子瞎说什么呢。”
“无妨无妨,本公子就喜欢白日里戏水游龙,才能瞧个清楚不是。”
“死鬼,一会儿我相公回来了,别磨蹭了。”
李长安倒退两步,朝巷内张望,嘴角渐渐勾起,老话怎么说来着,不是冤家不聚头,这不就巧了。
“哟,这不是胡公子嘛。”
胡浪正抓向女子丰盈胸脯的手一抖,僵在了半空,而后缓缓转过头,寻声望去。这一瞧不得了,吓的到嘴边的鸭子都顾不得,扭头就跑。他这身轻功对付那些扈从够用,但在李长安面前就捉襟见肘了,还没跑出巷子,就被李长安正面一拳结结实实打趴在地。
背着丈夫偷腥的女子瞧见这一幕,连胸前敞露的风光都顾不得捂上,转身就从后门钻进了自家院子。
胡浪双手捂着鼻子,鲜血从指缝中淌出,这一拳着实不轻,打的他缓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就见跟前蹲着那白头公子,正笑眯眯的盯着他。
“这种残花败柳你都不放过,就不怕坏了采花贼的名声?”
胡浪赶忙摇头道:“不是,常公子,你且听我一言,我这就是一时兴起,那小娘子也真是心甘情愿的,不信我找来给你问问。”
嘴上这么说,胡浪心中却翻了个白眼,我都一采花贼了,哪还有什么名声。
李长安一把逮住他的衣襟,不让他往后退,和颜悦色道:“你莫怕,我也懒得问,眼下我给你两条路,要么我把你送去官府衙门,要么你拜入祁连山庄门下,给人当牛做马,日后你若洗心革面,我与那庄主说一声,许你个客卿也未尝不可。”
胡浪愣了一愣,“祁连山庄?”
李长安也不言语,只是盯着他笑,那刀疤格外狰狞骇人。
胡浪浑身一个颤栗,挤出笑容道:“不是小的不识抬举,祁连山庄虽遭巨变,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哪能瞧的上我。再说,公子年纪轻轻如何与那庄主相识,不是小的不信公子,只是这空口无凭……”
李长安一把将他整个人揪起,干脆利落道:“那咱们去衙门吧。”
“诶!慢着慢着,常公子咱们有话好商量,你……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嘛。”
胡浪觉着自己就够不讲道理的了,没成想今日遇上一位更不讲道理的,李长安哪管那许多,拽着他就往巷子外走,边道:“我今日就想为难为难你,如何?”
眼瞅着快要走出巷子,胡浪这才明白过来,白头公子不是与他玩笑的。噗通一声,胡浪当即就跪下了,哀求道:“公子公子,我去,我去祁连山庄给人当牛做马还不成吗?只求公子留小的一条性命。”
李长安转头看着他,微微皱眉道:“我逼你去的?”
胡浪摆手摇头:“不是不是,小的心甘情愿,肝脑涂地,理当如此!”
李长安松了手,拿剑鞘敲了敲他的脑袋,冷冷道:“如今你可知这逼良为娼的滋味?当牛做马不过费些气力,你却一朝毁了人家姑娘一世清白,孰轻孰重,可拎的清了?”
胡浪张着嘴愣了半晌,一面磕头一面痛哭流涕道:“小的知错了,小的知错了。”
恶人落几滴泪,并非就真的知错,兴许只是迫于求生的装模作样。但李长安不在乎他是否当真痛改前非,只是道:“我既让你去,便不怕你跑了,祁连山庄的人尚在偃师县,你只管去寻他们便是。”
鬼门关走了一回的胡浪抹干净眼泪鼻涕,站起身抱拳道:“谢过公子知遇之恩,小的铭记在心,只是……小的斗胆一问,公子真名可否告知,到时见了祁连山庄的人小的也好有个说法。”
李长安淡然笑道:“你倒是不蠢,不过说出来怕吓着你,见了面他们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到时候自然知晓。”
言罢,李长安走出巷子,牵过马,继续往东城门去。
胡浪立在巷子口,遥望目送,喃喃自语:“天下竟有这等好事?祁连山庄可是名门大宗,我胡浪何德何能啊……”
走出一段距离的白头公子忽然偏头,嘴唇蠕动,好似在说什么。精通旁门左道的胡浪看的真切,一下就明白了白头公子所言,不禁哑然失笑。
秦归羡一行人按照约定时辰,候在城门下,所幸林白鱼那厢未出岔子,安然前来赴约。与主仆二人一同上了马车,秦归羡下令启程。此番随货物入北,除却两位大客卿,另有三十多庄内弟子随行护卫。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出了偃师县,只是没等走出五里路,便有人在路中央拦道。
见只有一人,沈摧浪打马上前,朗声问道:“何人拦路!”
浑身尘土,也就一张小白脸还勉强能见人的胡浪躬身抱拳道:“在下胡浪,听闻祁连山庄庄主貌美……啊,不是,听闻庄主在此,特来求见。”
自打秦归羡接过庄主之位,惹来江湖上不少慕名而来的年轻俊彦,如胡浪这般的年轻公子,沈摧浪没打出去百个也有几十个,当下没好脸色道:“你见庄主所为何事?”
“是……”胡浪不知如何答话,索性一咬牙道:“是一个白头公子让我来的,他说只要我来,你们便会收留我。”
沈摧浪正琢磨那位女王爷这又是玩儿的哪出,秦归羡已从车厢里出来,立在座驾上,英姿飒爽。把胡浪眼睛都看直了,否极泰来福祸相依,古人诚不欺我!给这位女侠当牛做马,值了!
“那公子当真这么说?”
秦归羡一开口,胡浪立即堆上谄媚笑脸,上前几步道:“千真万确,小的没旁的大本事,就脚下这点能耐够上台面,若是庄主不嫌弃,小的愿为庄主鞍前马后。”
秦归羡蹲下/身,朝胡浪招了招手,问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胡浪几步来到跟前,刚想扯谎,抬眼一瞧见秦归羡那副笑里藏刀的神情,立即改口道:“不满庄主,小的……小的以前不太光彩……”
忽然声后传来一声惊呼,探出半个脑袋来瞧热闹的丫鬟春晖,指着胡浪大声道:“啊!你就是那个采花贼!”
胡浪顿时脸色惨白,想跑,但又不敢跑。
秦归羡摆了摆手,微笑道:“既是那位公子引荐来的人,我祁连山庄自是不会亏待,不过我想知道,那公子让你来的理由是什么?”
胡浪想起那白头公子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险些哭了出来,苦着脸道:“他……他说我敢莫王西桐小姐的屁股,很有胆识,往后定有出头之日。”
秦归羡愣了一下,忍不住笑出了声。
在场众人跟着哄然大笑。
胡浪低着头拧着衣角,委屈的跟小媳妇儿似得。
秦归羡站起身,吩咐道:“行了,我准你入庄,老沈给他一匹马。”
胡浪抬起头,一脸不可置信,接过马缰时更是千恩万谢。
重新启程,胡浪跟随在沈摧浪身边,踌躇半晌,凑了过去,小声问道:“敢问沈爷,那位公子究竟是何人?”
沈摧浪斜了他一眼,嘲笑道:“你受他人恩惠,竟不知姓甚名谁,没见过你这般糊涂的糊涂蛋。”
胡浪赔着笑脸不敢吱声。
沈摧浪举目望向前方,收敛了笑意,轻声道:“小子你听好了,那人是北雍王,李长安。”
之后十里路程,胡浪的嘴再没合上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