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鱼在家修养这两日,衙门那边差人来过一趟,得知是染了风寒,主事大人又遣家仆送来了调养身子的药材吃食,以及几句无关痛痒的慰问。林白鱼原本要推辞,李长安却让她大方收下,林家如今虽为避嫌而迫不得已离开仕途,但只要林杭舟仍是六部尚书,日后东山再起时便是一夜成林,这些利害轻重,没人比做官的看的更明白。若这点小恩小惠都拒之门外,不但显得太不讲情面,而且还得落个不识抬举的口实。反正也无伤大雅,何不成人之美。
虽足不出户,李长安倒也没工夫闲着,与林白鱼一坐就是一整日,细致了解了一遍济水码头如今从里到外的现状,只是说到背后真正掌权的势力时,林白鱼也仅是猜测居多。不过仅凭一己之力能走到这个地步,李长安也不得不佩服这个曾经只是笼中金丝雀的林大小姐,看来在偃师县的这段时日很是下了功夫,虽说无形中多多少少仍撇不开林家那株参天大树的庇护,但就当今世道而言,不仅仕途,许多事于女子仍是不公,不若那妇人为何疯魔一般想成就男子都难以企及的千古一帝?不就是为了向世人证明巾帼从不输须眉吗?但在李长安看来,这仅是一个争强好胜的执念,就好似年少轻狂时的赌气“你若觉着我做不到,我就偏要做给你看”一般,哪怕老皇帝已长眠,那妇人也想叫他在九泉之下看着曾经被轻视的,身为女子的她是如何一步步超越先人,直至无人企及。
如今细细回想,江神子也好,范西平也罢,甚至是李元绛,他们都不在乎李长安是男子还是女子,更不在意她是否在剑道上天赋异禀,就好比老百姓其实打心底不关心坐在龙椅上的人究竟是谁,只要能吃饱有一块立足之地便知足。而这些搅动风云,谋划江山的谋士也只是看中李长安这个人是否可为明主罢了。
“王爷?”
李长安从呼唤中回过神,笑道:“林小姐,若换做你执掌天下,你想做什么?”
走出府门,这两年感触良多的林白鱼微微一愣,毫不犹豫道:“仕途公允,不分男女。”
意料之中,李长安点点头,没再接话,起身道:“咱们去码头看看。”
林白鱼虽有些莫名,却未追问,自打相识以来她就看不透李长安,原本她也没那些尔虞我诈的心思,当下便也不再自寻苦恼,唤来丫鬟春晖,三人一同前往济水码头。
身为北雍第一漕运,济水码头占地之广非同一般,曾有名仕大家赞誉“人来迎往千万客”,比起做海上贸易的修鱼城码头丝毫不逊色。街边两旁大小商铺摊贩林立,吆喝声一处比一处响亮,来往行人穿着打扮亦是参差不齐,李长安三人走在当中,便也没那般鹤立鸡群。
这会儿三人来的早,刚巧赶上最早一波下客卸货的时候,饥肠辘辘的旅人都围在街边的小摊前翘首以盼刚出炉的新鲜包子烧饼。码头这种做长久买卖的小摊贩最是实诚,给的馅料足,价钱也公道,保管几个铜板就能吃的肚滚溜圆。
李长安一根手指顶在斗笠沿儿,望向包子摊拍了拍肚子,朝身侧的主仆二人笑道:“咱们也凑凑热闹,买几个尝尝?”
没怎么吃过街边摊贩的林白鱼欣然应允,丫鬟春晖担忧自家小姐,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干不干净。林白鱼转回头望了她一眼,展颜一笑算是安抚。
围在摊边的大都是寻常百姓,几个衣着光鲜的富贵人家虽出门在外不讲究,也不愿没脸没皮的与一大帮子平民挤在一处,只是远远站着,使唤家仆随从来买吃食。李长安仗着手长脚长抢到了第一笼,付了钱挤出人群就瞧见那几个富家男子正在打量林白鱼主仆,似有上前搭讪的迹象。李长安几步走到林白鱼跟前,递过手中吃食,转头面朝那伙人,有意无意露了脸,微微一笑。几人立即吓了一愣,而后纷纷别过了目光,唯独其中一个中年富商,波澜不惊的朝李长安微微颔首回礼。
李长安向来只看到林白鱼的惊才而忽略了绝艳,此时偷偷瞥了一眼吹着包子的恬淡女子,虽说不及胭脂评,但至少也有八两以上的容貌,放在这鱼龙混杂的济水码头到底还是惹眼了些。于是李长安临时起意,说去找家茶楼,坐着看。
三人继续往码头里去,捧着热乎包子的林白鱼忽然笑道:“原先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说码头集市才是人间烟火,不论富贵贫穷身份高低,到了那里都是平起平坐一分钱一分货,彼此也不相识,不过一场萍水相逢。方才看见那小摊前围着的人,有贫有富,但都只为一口吃食而来,方才明白书中所言。”
李长安嘴里嚼着包子,含糊不清道:“有个老头儿说读书读出了书外才算真正把书读明白了,听林小姐一席话我总算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只不过我打小就不是读书的料,以后若有何不解之处还望林小姐多多指点迷津。”
林白鱼微微摇头:“王爷过谦了,林白鱼还差的远。”
李长安但笑不语,见林白鱼咬了一小口包子,打趣道:“林大人若知晓我带着他闺女在大街上吃包子,非拖着小身板来跟我拼命不可。”
林白鱼舔了一下唇边的油渍,笑道:“王爷都吃得,为何林白鱼吃不得。”
丫鬟春晖在旁附和道:“小姐,这包子真好吃。”
李长安笑了笑,把手里剩下的包子塞给小丫鬟,“好吃就多吃点。”
几日相处下来,小丫鬟已不似先前那般小心翼翼,甜甜道了一句:“多谢王爷。”
李长安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小声道:“到了外边儿可不能再唤王爷了。”
小丫鬟吓得一把捂住自己嘴,左顾右盼了一圈,也小声回道:“是,公子,奴婢记住了。”
码头正中有一家三层茶楼,此时歇脚的旅人不多,春晖倒是伶俐,不等李长安吩咐,便上前问小二要了一间雅间。三人跟着拾阶而上,端上茶水点心小二也不敢多打量便退了出去。
李长安在临窗的桌边坐下,摘下斗笠,举目朝外望。
先前在家中,林白鱼所知已详细说尽,她觉着李长安想来看看,那也只是来看看罢了。故而,当下也不多言,只尽职作陪。
但李长安来此另有目的,从王府出来时,秦归羡便传来书信,说这些时日要把祁连山庄的家底都搬过来安置。这可是个大工程,不说祁连山庄的百年家业,光那几百号人拖家带口就得耗费不少时日。虽然信上说不劳王爷费心,但做为东家,李长安怎么都得来看看才放心。经那对祖孙一战,庄内损毁大半,秦归羡觉着与其修缮不如另谋福地,反正都得花费不少金银。于此李长安倒是无甚异议,只是没想到秦归羡看上了燕赦也觊觎的清风山,而且还先斩后奏,李长安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也没好意思把人赶回去。
收回目光,李长安端起茶盏,轻叹了口气。
对面坐着的林白鱼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王爷有何忧虑?”
李长安不愿旁生枝节,于是捡了个话头道:“你可知晓将军府的那位元绛先生?”
林白鱼点头道:“有所谓耳闻。”
啐了口茶水,李长安悠悠道:“如今表面上风平浪静,文武相合的北雍,说是此人一手打造也不为过。但在这二十年间,他却始终没有动漕运的念头。先前我说一动便伤筋动骨还是说轻了,不仅三川郡,怕是整个北雍都得跟着割块血肉下来,林小姐,你来北雍才短短一年,便挑了一块最不好啃的骨头下手,委实眼光毒辣。”
饶是林白鱼一时间也没听明白,李长安这是夸她还是骂她。
正当此时,楼下传来一阵喧闹声,二人齐齐闻声望去,就见两伙人马堵在一搜商船的卸货口,剑拔弩张。一边人马看穿着打扮就是江湖武夫,手上腰间各自佩有兵器,无论是身形还是气势都比寻常武夫高出一截,一副不太好惹的模样。之所以没动起手来,是因为另一边人马各个都是披甲佩刀的甲士,从甲胄样式来看不似官府衙门,倒似地方军伍。令人好奇的是,两方为首之人竟都是女子,而且还是年轻女子。
不一会儿,周遭就围了一圈好事之徒,其中便有人认出了甲士那一方的女子是那刺史府的千金,王西桐。再看另一边丝毫不输阵仗的年轻女子,李长安顿时头如斗大,不是秦归羡是谁?
下边王西桐趾高气昂,指着秦归羡的鼻子叫嚣,坐在高楼的李长安不由得苦笑,心想,真是阴魂不散啊,怎么哪儿都有你。观望了半晌,李长安总算听明白了缘由,不过就是一点先来后到的小事,王大小姐仗着身份要先取货物,早来一步的秦庄主不满王大小姐仗势欺人,半步不肯退让,但双方心中都有数,谁也不敢先动手,于是只得在嘴皮子上比划功夫。
李长安转头朝小丫鬟招了招手,吩咐道:“春晖,你下去把那位姑娘请上来,不必报我的名讳,就说是一位北雍的故人她便明白。”
小丫鬟诶了一声,小跑下了楼。
楼下秦归羡听罢小丫鬟的来意,拧着眉头犹豫了半晌,沉声道:“请姑娘带路。”
王大小姐犹自不罢休,得意洋洋的喊道:“方才不是你说的要把话说清楚,有胆子别走啊!”
话音刚落,在场所有人只觉耳畔传来一声细微的翁鸣声,好似利剑出鞘。顿时一股寒意,从头到脚弥漫开来。
楼底死寂无声。
林白鱼看着那柄方才出鞘一寸的古剑缓缓归鞘,后背发凉。
李长安轻笑道:“什么道理,都不比拳头硬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