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青道袍,女子秀色内敛,眉目含情,不似书信上那般矜持含蓄,与她唇齿相依,鱼水交融,□□愉。
林白鱼猛然睁开眼,刚撑起半个身子又软绵绵倒回了床榻上。
原是一场梦。
只是这梦既朦胧又真实,真切感受到浑身乏力喉咙冒火的林白鱼不由得面泛微红,在听到丫鬟春晖喜极而泣的呼唤,就更羞于见人。
“小姐,你终于醒了,可把奴婢吓死了。”
林白鱼别过脸,嗓音嘶哑的挤出一个字:“水……”
在春晖的搀扶下,林白鱼艰难坐起身,倚着床头慢慢喝完三杯水,这才恢复了些气力,问道:“昨夜……后来如何了?”
林白鱼只隐约记得那白头公子,眼下身子虽乏力,却并无异样,说明那公子并未趁人之危。对于江湖,林白鱼知晓的不比丫鬟春晖多多少,什么大侠草莽绿林好汉那都是从书上看来的。但人间险恶四个字,不必书上教,身在官宦世家里的林大小姐自幼便懂得。来此之前,林白鱼便有所觉悟,只是这些时日过于平静,虽在公务上与人有争执,却也不曾有人找上门来挑衅生事。但终归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经历昨夜之事,林白鱼不禁暗自后怕,父亲说的对,女子入仕途,所承受的苦难必将远超常人。可她仍是不甘心,前有李长安,后有程青衣,她二人都能做到,为何偏偏我不能?
春晖只见自家小姐红润的脸色逐渐苍白,又眉头紧锁,犹豫了半晌,几次欲言又止,仍是拿不准该不该将昨夜的实情告诉小姐。
就在此时,传来几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林白鱼扭头望向门口,一脸惊慌。
春晖赶忙解释道:“小姐莫怕,是昨夜救你的公子,在门外替咱们守了一夜,小姐是要见他,还是让奴婢把人送走?”
素养极好的林大小姐自是不能失礼于人,于是道:“让他稍待片刻,我换身衣物就来。”
春晖应了声,转身往门口走,没成想,那白头公子竟自己推门进来了,笑呵呵道:“你家小姐身子还虚,免得下床了,反正我也不是外人,用不着这般讲究。”
昨个夜里春晖就看出来了,这公子在外定是个我行我素的主儿,只是当下她来不及阻拦,人已走到了林白鱼的床榻前,也不管林白鱼如何惊恐退缩,一把抓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上。
本来被那张刀疤蜈蚣脸吓的魂飞魄散的林白鱼忽然愣住了,软的,这人是个女子。再仔细瞧那眉眼,一双丹凤眸子笑起来弯弯如月牙儿,不是李长安是谁?
“你是……李长安?”
若非这般近距离的细看,如此“鬼斧神工”的易容,给林白鱼十个胆子也认不出来。
李长安勾着嘴角:“昨夜我是不得已,冒犯了林小姐,如今让你摸回来,这事就算一笔勾销。”
林白鱼看了一眼覆在李长安胸口的手,又低头瞧了瞧自己这一身的衣衫凌乱,顿时恍然大悟,怒从心生,抽出手,一个巴掌就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比昨夜那巴掌还响亮。
李长安捂着脸颊后退一步,咧着嘴嘶了一声,这娘们儿手劲真不小。
林白鱼却不由得愣住了,盯着自己红彤彤的掌心,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动手打了人,而且打的还是北雍王。
知晓了李长安的身份,立在一旁的春晖就更不敢动弹了,先前她便对李长安诚惶诚恐,尤其是在太行山吃过苦头之后,小丫鬟当下连一丁点反抗的念头都不敢有。李长安若是发怒,大不了拼死护主,也算对的起小姐。
这厢主仆二人各自心慌,李长安却并未恼怒,揉了揉脸颊嘀咕了一声自讨苦吃,便掏出一锭银子递给春晖,道:“去买些吃食,按照你家小姐的口味来,最好是能补身子的。”
春晖愣了愣,踌躇片刻这才小心翼翼接过银子,顿时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跟着小姐从林家里出来,这荷包就没鼓囊过,日子也过的精打细算,以往在尚书府什么都不必操心只需伺候好主子的丫鬟,如今连一根柴火,一滴灯油都得斤斤计较。头些日子刚来偃师县落脚的时候,手里银子紧巴,主仆二人不是没吃过馒头咸菜,只是自己吃不打紧,可小姐也跟着过这般穷苦的日子,实在叫春晖心里不好受,但几次劝说的话到了嘴边,都生生咽了回去。
“怎么了,银子不够?”
春晖赶忙摇头,收敛了心思,应了一声就要往门外走。
李长安喊住她,又往她手里塞了一锭银子,笑道:“挑一家最好的酒楼。”
小丫鬟展颜一笑,瞧见那张刀疤脸上的五指印又有些忍俊不禁,王爷好似也没那般凶神恶煞嘛。
搬了张椅子,李长安坐在床边,看着兀自走神的林大小姐,好声好气道:“行了,苦头吃够了,就赶紧回王府去,那边正缺你这样的人,玉龙瑶李相宜到底是死士出身,官场机巧不如你熟稔,有她二人辅佐你也不必像如今这般举步维艰。”
林白鱼拢了拢被褥,把自己裹严实了些,抬眼瞧见李长安脸上的五指印又避开了去,闷声道:“林白鱼尚有自知之明,不够资格进王府大门。”
李长安好气又好笑:“本王说你够你就够,怎么着,瞧不起王府里的批朱女官尚不如你一个小小从事?”
一县主簿从事虽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吏,到底还是朝廷正儿八经的官秩,但北雍王府的女官,说的好听是辅君批朱,整个北雍的大小事务都经由手中过,有实权不假,却只是个虚名罢了。
一个是有名无权的从事小吏,一个是有权无名的王府女官,孰重孰轻林白鱼自是心中有数。若只为求名利,傻子都会选前者,可若为大展宏图,进入北雍王府无疑是一条终南捷径。
林白鱼思来想去,问了一句:“王爷为何不用程青衣?”
李长安笑容狡黠,却不戳破她那点小心思,只道:“程青衣出身清白,又有太阴剑宗做靠山,容易在京城站稳脚跟,只要不入党派,忠于君心,便没人敢对她动心思。你却不同,无论才华如何出众,你始终是林杭舟的女儿,否则依着那妇人惜才如命的性子,为何这些年从不召你入宫面圣?林白鱼,如今这天底下唯有北雍能让你有所作为,莫要再做他想了。”
林白鱼默不作声,许久才缓和了面色,低声道:“王爷,林白鱼还是想……”
李长安脸色一沉,毫不留情的打断她道:“想什么想,你来偃师县数月王府死间便死了五人,不若你以为没了林家的庇护你为何还能这般安然无恙?再容你想上数月,还不知要赔上几条性命,你是真不知其中凶险,还是觉着那些官老爷尚有良心?”
听闻此言,林白鱼瞬时又小脸煞白,“难道那胡姑娘也是……”
李长安冷笑道:“什么胡姑娘,那就是个采花大盗,不过他倒是跟官府没有瓜葛,也不知你这回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采花大盗?
林白鱼显然一时间没能从“胡姑娘”是个男扮女装的男子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半晌没有吭声。
李长安也不管她,自顾转了话锋道:“不久前我才宰了洪光侯,北雍这些官员不说担惊受怕,至少也是人心惶惶。虽说在此事上你与那位元绛先生不谋而合,都谋划从漕运入手,但经你这番折腾,非但没能找出把柄,反倒成了眼中钉。而眼下首辅大人又想快刀斩乱麻,一旦下旨,你便是与朝廷为敌,到时候你让我这个北雍王如何做?是帮你宰了这帮贪官污吏,还是让他们统统卷铺盖滚蛋,好去京城谋个一官半职再为朝廷效力?”
有个浸淫宦海多年的父亲,林白鱼经此点拨,犹如醍醐灌顶,此时再回想,不免觉着自己以往有些急功近利,总想着如何在李长安面前做出点模样来。
“那王爷的意思是……”
李长安见她恢复了稳重自持的模样,微笑道:“偃师县自然要动,而且最好伤筋动骨,如此一来,那些赴北的学子才有机会一展拳脚,但眼下还得卧薪尝胆。不过北雍没功夫慢慢来,到时候杀起人来,林小姐可莫要妇人之仁。”
林白鱼心头一震,微微垂眸,低声道:“林白鱼明白。”
李长安起身环顾四周,房内虽素雅简洁,却都是一些磨了边角的老家什。生来锦衣玉食的富贵子弟大都难以忍受如此清贫的日子,少数尝个新鲜也坚持不了多少时日,一朝富贵容易,但再回过头来过苦日子,换做谁也接受不了。
走到门前,李长安轻声道:“林小姐,这段时日,受苦了。”
林白鱼微微一怔,只觉鼻尖泛酸。
丫鬟春晖回来时,林白鱼已穿戴整洁,与李长安坐在桌边相谈甚欢。小丫鬟心细,还是瞧见了自家小姐微红的眼眶,但眼下情形,小姐也不似受了欺负,反倒与那素来不合的女王爷相敬如宾,小丫鬟不禁替主子高兴,看那女王爷也越发顺眼。
吃饭时,林白鱼看着一桌子的山珍海味瞠目结舌,站在一旁的春晖也有些羞怯,总想着给自家小姐补补身子,一不留神就把银子都花光了。李长安不以为意,笑着说正好让你家小姐多吃些长点肉,免得胸前都瘦干瘪了。林白鱼虽知道这人时常不着调,但眼下君臣有别,不能再如以往那般没规矩,只得埋头不语,一张俏脸到吃完饭还红着,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李长安有意借此机会去济水码头看看,但碍于林白鱼身子不适,便说修养两日再去。以防万一,这两日就在林白鱼这住下,可三间屋子主仆二人各自住了一间,李长安睡哪儿都不合适。林白鱼正犯愁间,李长安指了指柴房,说我住那。莫说林白鱼,丫鬟春晖都觉着不妥,哪有让堂堂北雍王睡柴房的道理。
李长安懒得跟主仆二人浪费口舌,摆摆手道:“刚出不周崖那会儿,荒郊野林都睡过,柴房好歹还有瓦墙遮风挡雨,如何睡不得。”
见李长安径自出了房门,林白鱼赶忙吩咐丫鬟:“去给王爷拿床被褥。”
挑了一处干净地,铺好了干草,林白鱼就抱着被褥来了,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李长安笑道:“我爹说,女子生来不易,长大成人不易,十月怀胎不易,相夫教子更不易,能多疼爱一分就多疼爱一分……”
林白鱼忍不住插嘴道:“王爷也是女子。”
李长安接过她手里的被褥,点头道:“是啊,可做了王爷就不是了,旁人把我看作女子,我却不能只把自己当女子。”
林白鱼绣眉微蹙,显是不解。
李长安把她推出柴房,笑着道:“以后你就明白了。”
林白鱼站在门外,盯着自己的掌心,不该打那一巴掌的。
许久,才响起离去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