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仿佛是知道系统的存在, 精确避开要害。
转念一想,这不大可能,可又未否定所有可能性。
在俗世辗转几月, 妖尊横插一脚,无疑把清淡的旅程搅得稀巴烂。事不关己只能嘴上消遣一趟,如若混战四起, 生灵涂炭之下岂有完玉。
幸得掌门明察秋毫,诸多事宜没到杯水车薪之际。
传书来往多有不便, 因此司玉衡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亲自上款门和掌门商议今后事宜。
司玉衡毕竟身份不一样了, 起初,掌门仍有顾虑,思索再三,拳头锤进手心,让她夜间上山,他遣退守门弟子,避免他人误会。
月如弯钩, 雪梢峰的雪越下越大,那道红光归来,山间秀木有所察觉似的,纷纷仰头观看。
童颜鹤发的老者安坐在枯树下, 手边的黑白子多日未动,多事之秋, 毫无头绪。
夜里的风微动, 掌门抬起头看对面, 弹指间一个颀长的身影入座,眉眼恍若未变, 改变的仅是衣着打扮。
涂越则穿回以前的衣裳,茶色淡雅,收敛锋芒,双手叠在身前,距离司玉衡的后背一步之遥。
司玉衡端起桌上的清茶,一口气全饮尽,方缓缓开口:“掌门,一别数月,物是人非了。”
掌门扶着美髯,双眼眯成一条缝:“何来物是人非,数月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变了,又似未变。”
司玉衡直言直语:“这茶泡得不好喝,寡淡。”
掌门喉咙里发出笑声:“你尘世走了一遭,许是更觉茶水淡了。”
司玉衡不着急聊正事,态度较平日端正:“闭门修炼难有突破,掌门不何如去山下寻寻机缘,追根溯源,我们都是凡人,骨血里是一样的。”
微风忽至,枯树零落的枝叶颤抖不已,掌门眼睛下垂,盯着棋盘:“日后是要挑时间看一看。玉衡,你看这棋盘上的黑子,要走几步才能赢?”
淡然瞧一眼,司玉衡往后靠在椅背上:“你知道我看不来这些玄机,何必多此一举,输赢一直以来都不在天意,而在人心。若白子一味退让,显然,棋盘上已没有它的位置了,它只能退居一隅。”
掌门眸光流转,像月光落在茶杯里的景象。
“黑白子若不共存,要这棋盘何用。”说完,陷入沉思当中。
司玉衡余光瞥到涂越默默上前半步,同样无声看着棋局。
收起余光,司玉衡:“共存与势均力敌不相等,掌门有没有想过,黑子一部分转为白子,为白子所用?”
掌门没有抬头,对司玉衡的提问并不惊讶。
她是个离经叛道的人,不受规则束缚,口中往往冒出惊人的话语,别人说不得,她说得。
“我也不和您老兜圈子了,掌门威望高,当年击退妖族款门有功,别的人说句不同意又能如何,且让他们吵闹一阵,提不出更好的方法,就该把嘴闭上,你的话他们到底还能听进几分的。”
掌门端茶,但不饮:“你倒不如回来,做个中间人。”
司玉衡:“妖族再不知进退,我可以担当此任。”
来之前司玉衡只说和掌门提议人魔巩固联盟,对愿意站在中间的事只字未提,她没有犹豫,能看出她早有这个想法。
司玉衡只想完成任务,对三族大战提不起兴致,可涂越身兼重任,大战一起,她势必不能脱身。当年人妖战役长达数十年,今祸乱再起持续时间恐怕更久。司玉衡只身难揽狂澜,一人阻止不了天下大势,最终还是要取决掌门及其他门派的意愿。
涂越听出她做了准备过来,无声再上前半步,道:“师尊如何能代表整个魔族,要是魔尊对你的做法不满意,一切都是白用功。”
“此话有理。”
掌门眼上窄缝慢慢打开,眼底清澈,不疾不徐地道:“原本我的看法和涂越一致,至少在玉衡入魔之前没有改变看法,方才见到你,我确定,一切皆有可能。”
司玉衡品到其中深意:“掌门知道她身份?”
掌门眼睛又回到半睁半闭的状态,唇角弯向两边:“黑即是白,白即是黑。”
涂越嘴边露出一丝微笑:“掌门慧眼识珠。”
司玉衡偏头看她:“倒会抬举自己。”
涂越凑上去:“师尊,我都没说同意,你怎能自作主张,揣测我的心思。”
司玉衡手心贴在涂越脑门上,把人推回去:“方才不说话便是默许了。”
掌门乐出了声音,掌心迟缓地梳着白须:“有意思,有意思。”
“哑谜留着以后打吧,掌门思考过后,可召集其他门派长老,做个掌权人。”司玉衡道。
掌门:“要非当这个掌权人不可,老朽毛遂自荐,他人如有异议,也是晚了。”
能有这等觉悟,难怪当初同意司玉衡入主雪梢峰。
夜深了,四处一片静寂,只听到风吹树动的声音,掌门手背在身后走到树下,道:“此时尚早,随我来见一个人吧。”
司玉衡和涂越对看一眼,什么人物非要夜黑风高地探望。
和掌门一起站到树前,传送阵立即启动,再睁眼,身处之地黑黢黢的,见不到光亮。似有似无的霉味爬进鼻孔里,地底深处的流水声愈发清晰,在款门这样的地方不多,关押妖兽和犯了过错弟子的地牢是其中一个。
没等走近,悦耳的铁链声连串响起。
掌门挥手点亮烛台,乌蓬垢面的人形扭动起来,昔日的傲气被漫无天日的地牢磨钝了,曾经被尊称为仙子的人犹如陷在污泥里爬不出来的白色仙鹤,苦苦数着头顶滴下来的水滴。
司玉衡没起一丝一毫的怜悯心,语气可以说是冷漠的。
“青玉挺会熬,我以为她早和我一样堕入魔族,却没想过,她为了可怜的尊严自断经脉。”
青玉听到司玉衡的声音,衰老的脸上全是沟壑,她大喊:“是你,司玉衡,我要将你碎尸万段,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她说话的同时,涂越慢悠悠来到司玉衡身边,悄无声息地挽上司玉衡的手腕。
司玉衡转头横了涂越一眼,嘴里说:“这都是你该得的报应,想报复我,机会渺茫啊,青玉。”
青玉咬紧牙关,仿佛嘴里咬着司玉衡的血肉:“掌门,你带她来羞辱我,你们狼狈为奸,全都该死。”
“青玉,切莫执迷不悟。”
掌门的声音里含着强大的威压,压得青玉抬不起头。
司玉衡也说:“掌门让我见她做什么,我和她之间没有误会,只有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解铃还需系铃人。”
“我试过炼化她的魂魄超度百位死者,奈何她执念太深,不肯化形。”
掌门眼中映着凄然的烛光。
青玉仰天大笑一声:“不,我不会死,我要活着,我要做款门乃至整个修仙界最强桑拂。”
涂越附在司玉衡耳边道:“掌门这是要借刀消除祸害啊,师尊无需动手,让我来。”
她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找存在感。
司玉衡把手抽出来,走到烛光照亮的圈子里,尚有疑惑:“化为鬼气者不得入轮回,掌门为何要说超度死者?”
掌门故作高深地看着幽微的烛火:“双眼看到的未必是最终真相,玉衡,你有时粗心大意,切记,善意不泯,生者永存。”
又是境界高超的大道理,司玉衡不想再听,祭出黑红交错的长剑,闭眼念咒。
青玉惊慌失措,衣衫褴褛的她朝烛光那里躲闪,然一介凡夫俗子,要对犯下的罪行十倍偿还。
“不!司玉衡你没有资格!”
司玉衡镇定自若,念了两遍咒术。
青玉垂死挣扎:“我才是款门第一女修……”
司玉衡嗤笑一声:“你从始至终都不如我半分,这个地步了还不承认。”
听了她的话,青玉泪如雨下,麻木地重复:“是偏袒和爱护,通通都给了你。”
司玉衡手指向前一划,一道金光从她指尖飞到青玉眉心,青玉魂不守舍地靠着墙滑落到地上,消散前还在错与对之间徘徊。
掌门随即加了道往生咒。
星星点点的绿光在地牢里聚集起来,薄稀的绿雾呈现出曾经小镇上的欢声笑语画面,司玉衡转动手腕把光点送出地牢,眼眸怔住一瞬,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
青玉的罪孽不是仅仅用她的魂魄能赎得了的。
曾经光辉三长老做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晚间二人同掌门道别,回到雪梢峰。
路上的积雪许久没人清扫,这时已经到膝盖弯了,她们轻轻踩在上面如履平地,司玉衡忽而有种远行归家的沧桑感。
她飘荡无数地方,早就忘记家在哪里了。
雪粒子吱吱作响,涂越故意落下半步专门守着司玉衡的背影看,一袭黑衣,与洁白纯净的雪相得益彰,一如既往的好看。
司玉衡走了两步,看她没跟上来,停下步伐:“愣着干嘛。”
涂越莞尔浅笑,一步步靠近:“我在想,要为师尊打造一间剔透炫彩的宫殿,把师尊关在里面。”
司玉衡挪动步子继续往前走,道:“你就想想好了,下次不必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