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前的清早, 涂越仍不依不饶地问法器何时送她。
这般厚颜,司玉衡过了几辈子,头一次有所领教。
并非不想送, 没有拿得出手的法器,倘若有心敷衍,涂越定当场察觉, 又会弄巧成拙。
谁家弟子如此恼人,莫非是太惯着涂越了?
乌泱泱的青衣弟子聚集在山门前, 涂越身着茶色长衫,体态清傲, 两处不同将她与周围人区别开来。
她放眼远眺,眼中几分殷切盼望明了又暗,高台上终究不见司玉衡身影,连远远目送她出门都不愿来,想来竟有些许落寞。
台上掌门一通长篇嘱咐,涂越抱手不听,只觉众人的嘀咕声过于吵闹。
半晌, 弟子们纷纷结伴步行下山,身边的人影越发稀少,涂越没能如愿以偿,捏紧手心忿忿转身。
才过须臾, 一道红光如星火似的出现在雕花石台上,清风吹动司玉衡脚边脚边, 她暗暗注视涂越越停越直的腰背, 不由联想到涂越此刻神态。
又生气。
都是给惯的。
“还以为玉衡你不来, 快结束了,又见着了你。”
说话的人是一个容颜已老, 但风韵犹存的女人,她身姿丰腴,淡紫华服加身,红唇轻启时自带贵气。
这便是被称为青玉仙子的三长老,司玉衡素来与她无来往,说话次数少之又少,若是没记岔,这回应是第六次交谈。
司玉衡轻点下巴:“弟子远行,自要来看一看。”
青玉挽起红润的嘴唇:“我看你小徒等了多时,不见你到来,该是伤心了。”
司玉衡:“你怕是看错了,她平日里就这副德行,谁也不给好脸色瞧。”
青玉笑容凝在嘴边,忽地又觉着有趣,道:“若真是如此,玉衡还破例收她为徒,可是她身上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听得司玉衡眉心皱起,偏头问她:“青玉仙子还是想太多,我只是见她孤苦无依,可怜她罢了,你想,假若你遇上一个家破人亡的孩子,你会放任她落入妖兽口中,还是会将她带回来。”
“与你说着玩的,我观她根骨一般,不是修仙的料子,好奇而已。”
青玉笑得满面春风。
司玉衡忍不住胡了把手臂,把浮起的鸡皮疙瘩按下去:“你要是好奇,可以从我这把她要走,三长老徒子徒孙也不在少数,多一个也无妨。”
这下青玉笑不出来了,司玉衡这不是暗示她,她年老色衰,徒孙都一大群了吗。
“倒也不用,这等脾气就你受得住。”青玉道。
司玉衡:“倒也是。”
这么多年过去了,眼前女人不仅容颜未变,性子也仍是古怪孤僻,三两句能把交谈的欲望堵死。
下面的弟子散干净了,前一刻的热闹似幻象。
司玉衡拂了拂衣袖,欲回雪梢峰。
谁料四长老半路斜进来,挡在二人中间,忽略了青玉的存在,直接和司玉衡说话。
“听闻峰主得了一件美差,与老朽分享一二。”
司玉衡脑袋空白,沉思一阵,答:“掌门看雪梢峰功德分不够,担心我今年冬天没炭火过冬,给我行了方便。”
青玉挪步过来:“那小徒也是正拟三阶的修为,雪梢峰谁人还用木炭?”
两边去路都被堵,司玉衡不耐烦地摩挲指腹:“总不能辜负掌门一番好意。”
三长老张嘴又要说,青玉率先出声问:“到底是何等差事,足不出户的玉衡也要心动了。”
司玉衡上下齿紧紧咬在一起:“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人便消失了。
青玉嘴角耷拉下来,道:“雪梢峰峰主当真是特立独行。”
三长老还在疑惑:“掌门究竟把何事交给她了。”
青玉:“我怎么知道,你应该去问她。”
三长老:“你吃了她脾气,冲我说什么,你以为我担忧她得好处,我看此事不简单,其中定有乾坤。”
青玉没听完三长老的话,拂袖离去。
且说司玉衡回到雪梢峰,锦靴踩在洁白的雪粒子上,偌大的雪梢峰只剩她一人,冷风呼啸,鹅毛大雪加大攻势,才出去一会儿,雪似乎更厚了。
她清点几样随身物品,随即从雪梢峰起身。
自古以来,正邪对立,亘古不变,她如今身在正派,整日无事可做,下山一趟也行。
于是,两道红光飞向不同方向。
她捏了道化身符,应付小镇上的怪相绰绰有余,至于真身何去何从,得看涂越脚程有多快了。
杉木林茂密幽深,一道倩影在小路上行走,频频转头看身后。
涂越秀眉紧蹙,沿途听说这片杉木林有异兽出没,爱吃人心,只愿都是村民编出来的谎话。
她不由自主握紧手中碧剑,脚步逐渐变快。
走到天黑也没找到落脚的地方,涂越抬头望了望斜坡上,张着幽深大嘴的大洞,犹豫片刻,提着裙子走上去。
洞口凉风习习,清脆的水滴声逃出洞口,涂越歪着身子往里瞧,吹了吹掌心,托着掌心火跨进洞里面。
黑暗瞬间把她身体吞没了。
隐身坐在树梢上的司玉衡见状露出迷茫神色,她一个姑娘家,胆量惊人啊。
幽微火光照亮洞内情形,空间不算宽敞,但外边这块地方干燥温暖,还有人生火取暖的痕迹。涂越就着死灰加柴点火,更大的光亮烘烤着洞穴,她抱着腿在石头上坐下来。
眸子倒映着烈火舞动的身影,不消片刻困意上头,将美艳的脸颊埋在臂弯,说睡就睡了。
这副情形又好气又好笑,司玉衡等她没动静了,脚尖轻点落在地上。
其他人看见她做出这么辱没师门的行为,怕是会唾沫星子横飞,巴不得用言语淹死人。涂越显然把历练当成是漫无目的地闲逛,时间到了就打道回府。
司玉衡轻声叹息,显了身形,走进洞里。
她修为登峰造极,不是有意露出破绽,涂越不会察觉有人靠近。
火堆已是奄奄一息,完全支撑不到天明,而夜里最冷的时候还没到,司玉衡真想拎着涂越耳朵,厉声说教。
让她勤加修炼,她当耳旁风,现在吃苦,自找的。
司玉衡注了丁点灵力在火堆里,火焰瞬间拔高,耀武扬威地燃烧着。
涂越还睡得沉。
司玉衡蹲下来,坐在旁边。外面狼群互相呼应,叫嚣着深夜降临。
天光乍现,胭脂色的云霞犹如漫无边际的鱼鳞,山雀引歌,歌喉婉转清脆,涂越从洞里慢悠悠走出来,抬头看阳光从树缝里透下来,在地面形成一处处光点。
今日要去哪里呢。
涂越顺着大道瞎逛,走出杉木林后看见远处有人家生火做饭,她进门少许,主人家热切地拉她坐下吃饭。
头顶大太阳站在屋外的司玉衡无话可说,或许这是她特别的历练方式,外人看不出门道,不好多嘴。
照她这样,今晚到不了前面小镇,又要露宿荒野。
果不其然,月亮明晃晃地悬在头顶,涂越还摸黑走路,她手心盖着左腹,额角浸出密密麻麻的细汗。
修行者正拟一阶便不再食五谷,她早上贪嘴,吸引了浊气,此刻腹中如同刀绞,动用修为也压不住痛感。
司玉衡跟在后面,见她脚步虚浮,也猜到一二,却不现身。
涂越疼痛难忍,薄肩撞在树干上,把虚汗撞散了似的,猛地干呕一下,后背紧贴着黑色树干,鼻尖呼吸早乱了。
四遭陡然旋转,她站在漩涡中心,忽然睁开瞳眸,抬剑对上一团浓重黑气。
“卑鄙。肮脏的东西。”
司玉衡仰了下头,就说怎么虚弱到这个地步,真正的缘由要归咎在林中鬼气。有横死不甘轮回者,易化为鬼气,吞噬活人,以此苟活于世。
鸟不拉屎的林子里终于来了个活人,还是个修行者,鬼气自然按捺不住了。
司玉衡在战圈外靠着树干看戏,那边涂越把灵气渡在剑中,挥舞着白光,和鬼气斗了几个来回。
“吸食了我的气息,还敢动灵气,死丫头,你这把骨头一定硬得很,想想就好吃。”阴森恐怖的嗓音如同两边通风的洞穴。
涂越闭眼,充耳不闻外界杂音,将细剑抛在空中,双手合十,两手无名指和尾指彼此交叉,朱唇念着口诀。
剑上白光越发明亮,涂越却突然睁开双眸,口中溢出鲜血。
白光瞬间暗淡了。
鬼气绕着她转:“我可提醒过你了,一点也不知死活。”
说着,朝着涂越猛扑过去,涂越咬破下唇,大有玉石俱焚的气势。
可司玉衡明白,同归于尽这种事她做得来,因此不再隐藏行踪,现身一击将鬼气击杀,鬼气还没看见她真容,就烟消云散了。
黝黑鬼气刹那消失,涂越双眸困惑,直到看见司玉衡走到跟前,身体摇晃着向前,虚弱地靠上司玉衡肩膀:“师尊,我不是在做梦吧。”
司玉衡扶着她身子,以免人掉在地上。
“瞧你,半点本事都没学到。”
涂越双手挂在司玉衡挺直的脖颈上,痛苦地低语:“师尊,我肚子好疼。”
司玉衡忽然觉得手里的是块烫手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