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那么请问……”
几天后,陈辰见到了何池的骨灰。
他见到的,居然是。
……骨灰。
何度站在他面前,面容很憔悴,眼皮下一片青黑。
何度抽着烟,吐出雾,他疲惫道:“警察通知的我,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可我没有选择通知你,但是你还是会知道。”
“可我想,他既然选择死得远远的,也许就是不想让你知晓。”
“现在你找来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如果想问什么就问吧。”
“你想知道什么?”
陈辰嗓音微涩,“他……死在哪?”
何度:“长陵海。”
……长陵海。
为什么是这呢?
好久,陈辰伸手扶住了额头——他想起来了。
他们曾经约定过,要去看海的。
长陵海。
何池为什么,会死呢?
何度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他自顾自地说:“我们家里不认他,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老是穿女装,我们怀疑他可能心里有问题,渝晚坚决的给他请了心理医生,他拒绝了。”
“可能自己也觉得丢人吧,也就再也没和我们联系过。”
“我说他是个疯子,他一口承认了。”
“这些年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他从不主动谈起,只是告诉我们一切都好。”
“你们结婚时,那是我少见的他的高兴。”
“他给我说过,你们结婚只因为你喜欢他。”
“我们信了。”
“后来他说,是因为有人给你下药,他给你挡了下来,结果你却和他上了床,阴差阳错你们才相遇的,我当时还想,你们也算是有点缘分……”
“什么?”
何度撇了他一眼。
陈辰终于像恢复了神智,“你刚刚说什么?!”
何度眼里不耐烦,没看陈辰,只答道,“不是当时你们公司的人给你下药吗,他试图拦住,没拦下来,反倒是自己也中了招,你便说结婚。”
“他告诉我的就这些。”
陈辰脑中一片昏暗。
“我以为——”
“你以为?”何度眉目锋锐,语气淡漠,“你以为什么?以为他念念不忘手段龌龊地只是想要得到你。”
“还是你觉得,何池会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誓不罢休?”
“当时你们何家危机,我,”陈辰紧紧抿唇,“……我以为是你们何家想用这种方法来让我帮你们。”
“帮我们?”何度问,“这种方法?”
陈辰沉默。
“你他妈……”
何度深吸一口气,咬牙挤出字,他一把摁灭烟头,拳头砸在桌上发出响声,“陈辰,我承认,你年少有为,我也知道当时我们确实是没有办法”
周围的人转过头来稀奇地看着他。
“可是——我们何家虽说比不上你们,但到底是没你说得那么卑鄙!”
“我们何至于如此,把何池卖给你!”
……卖。
陈辰怔忪。
何度冷笑道:“我们何家对你感激不尽,以为你的出手援助是因为对何池的喜爱和倾心,可你居然以为是我们不择手段。”
他撑着额头。
“十年,十年啊陈辰。”
“为什么不查呢?为什么不问呢?以你的人脉圈子交情,以你的能力,你想查什么查不到?你就这样误会了何池十年,所以连同他的感情都否定得一干二净?”
陈辰居然再难说出话来。
原来不是他,原来另有其人,原来不是他处心积虑费尽心思,原来,这十年,这些冷漠,这些恶言恶语。
都是,他不应该受的。
“陈辰,你真的没喜欢过他吗?”
“哪怕一丝一毫。”
陈辰思维就此凝住,他问自己,陈辰,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叫做何池的人呢?
有没有想念曾经的时光?
有没有觉得他不在就不习惯?
有没有……后悔?
有吗。
“抱歉。”陈辰艰难出声:“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何度笑了,笑得讽刺,他说:“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好评判,我知道这些年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也许你没有错,可是,你早该放他走的。”
“但凡你当初问一句,但凡你去查一查真相,都不至于落到这个无可挽回地步。这样,他还能认清现实苟活一阵。”
何度说。
“而不必,连死,都这样悄无声息这样了无痕迹这样卑微可惜。”
“……”
“算了。”何度叹了口气:“然而幸好,他走了,你如今也不过就是三十五六吧。”
“恭喜你,你还有大把的好时光。”
“转告你一句话。”
“何池说,他从未后悔过。”
“骨灰我留了一半,这一半便给你。”
“你要与不要,全归于你。”
何度看着陈辰,陈辰直直愣神,何度扯了扯嘴角,语气讽刺:“不要?”
何度伸手便要收回,陈辰忽地抓住了。
“我要。”
他仿佛是从心脏挤出字来。
陈辰觉得,何池是该回家的。
回到他们的家,回到他们待了十年的地方,回到没有温度的房间,回到没有人情味的一小片天空。
何度站起身,耐心告罄。
“若无事,我就先走了。”
陈辰没有回应,何度拍了拍他的肩,模样漫不经心:“我替何池说声抱歉,耽误你十年,是我们家的错。”
何度说:“今后,你就自由了。”
……今后,你就自由了。
陈辰握紧手里的骨灰瓶,指尖泛白,腕骨凸出。
他笑了,笑得很难看。
“对不起。”
何度顿了顿步子,随后大步离去。
只留陈辰一人坐在原地。
他仿佛陷入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梦境,一片灰色迷蒙,何池站在远处,周身发亮,然后变得透明。
但何池一直在笑,笑容清浅,一如从前。
他说:“我爱你。”
他又说:“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身体渐渐透明。
空荡荡的地方回荡着他最后一句话,传到陈辰的耳里心里,带来清晰而刻骨的痛楚。
“从此,你自由了。”
陈辰将骨灰瓶珍之又重的放进怀里。
他声音颤抖。
“小池,”他说,“我来带你回家了。”
“回我们的家。”
陈辰又回到了那个安静而沉闷的屋里。
他小心而温柔的将何池放在了他的房间,他给张姐他们放了长假,自己收拾起了东西,想找一找何池留下的痕迹。
可其实,何池真的什么都没留下。
陈辰很耐心,一间房一间房找过去,最后,他在客厅茶几下的垃圾桶里发现了几个空药瓶。
陈辰怔住了。
他觉得他的魂魄都随着那些字而沉进了海底。
深蓝色的,无边的忧郁。
帕罗西汀。
精神疾病所用药物。
多用于治疗,……抑郁症。
……
舍曲林,常见反应,恶心,腹泻,嗜睡,失眠,头晕,食欲减退……
陈辰定了定,继续看下去。
……请注意,抑郁症患者服药后可能出现病情恶化、自/杀倾向和行为异常变化。
家属和监护人一定要严密监测患者的行为变化。
陈辰手松了松,手机滑下,砸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只有一人的房间里异常突兀。
他忽的笑出声。
那笑声癫狂,散着痴意,隐约透着滚烫骨血里翻涌的哀伤,痛入骨髓,何池二字刻进心间的血肉,一道一针,一笔一划,他胃里绞痛,眼前模糊。
陈辰想。
何池,怎么会爱他呢。
他这样一个人,冰冷无情,可笑自私。
自以为是承担责任,可却生生囚禁了那少年十年,于是曾经的澄澈终于暗淡,何池就此失去鲜活,狼狈的在这……家里,待了十年。
整整十年光阴。
他本可放他走的,他其实也可以过得很好的。
他本不必如此。
本可,不必如此。
陈辰流下泪,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他崩溃出声。
“……我后悔了。”
.
后悔是这个世上最没有用的东西。
陈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
何池彻底地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可他,却开始怀念那些他被他亲自遗忘的过往。
——曾经的十年。
十年前,那是多么灿烂的好时光。
何池依旧是明媚如朝阳,天上的云软绵不过他的目光,青草上的露水折射出他的模样。
初遇何池,是在一个黑暗沉沉的小巷,陈辰被几个小混混围在潮湿的角落,光影黯淡。
他独自一人,对面狼狈不堪,此时他也精疲力尽。
对面嚣张肆意地大笑,“陈辰,我看你还逃不逃得掉。”
陈辰喘着粗气,额发被汗水打湿。
他抬起下巴,即使脸上沾着血痕与淤青也不减他的凛然,对他们不屑一顾。
他抬起手,“要打就来。”
“真是不知好歹。”他们恼羞成怒,“你他妈找死!敬酒不吃吃罚酒——”
几人一齐围过来,陈辰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疼痛还未袭来,便听到一个清冷质感的少年音。
“你们在做什么?”
黄毛转过身,“你谁啊你?”
“我是谁不要紧。”何池向前迈一步,扬起手机,说,“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我报警了。”
几人面面相觑。
“你别多管闲事,跟你有关吗?”说着,他们后退了一步。
“无关。”
何池微微一笑,“但见义勇为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你……”
何池将手机翻过来,对着他们,亮着的手机屏幕上赫然显着110。
“……操。”
为首的朝何池吐了个口水,“算你狠。”
那群人连滚带爬地跑了。
“你没事吧?”何池走近陈辰,蹲下身来,想要扶起陈辰,陈辰推开他的手,拒绝了。
“没事。”陈辰淡道。
“好吧,”少年悻悻地摸了摸鼻尖,“我叫何池,你叫什么啊?”
陈辰不愿让别人见到他狼狈的样子,但何池到底是帮了他,于是他冷下了声,“谢谢,你可以走了。”
“你没受伤吗?我送你……”
何池的话被截断,陈辰冷下生。
“走——”
“好吧。”何池伸出的手收回,他并不生气,只温声道:“抱歉,那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他走出这个暗角,走进了明亮的光影之中。
背影模糊在转角,陈辰一人留在了原地。
那是陈辰第一次见他。
他记住了他的名字,何池。
却没有记住他的样子。
再见他,是在食堂外,周边人来人往,拥挤万分,陈辰被撞得一趔趄。
他抬头一看,只看见一张干净漂亮的面容,那人看着他愣神,他微微笑了笑。
“抱歉。”
“没,没关系。”那人说。
陈辰只觉这声音很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然后他听见有人在前面大喊:“何池——”
这少年转头转身招手。
“在这里。”
陈辰顿住了脚步,被人流挤着向前走,他回头看,原来他就是何池,他低头一笑。
自那天起,陈辰便记住了他的样子。
何池开始追他,他觉得莫名其妙,有时觉得何池挺聒噪的,却怎么也赶不走,渐渐的,陈辰也就习惯了。
习惯一个少年在身边唠叨,习惯他的碎碎念,习惯他的忽然出现,习惯他的寸步不离。
只是偶尔,当何池用那种干净又澄澈的眼神望着他时,陈辰会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烦躁,他自身本就肮脏,出身低微,什么也没有。
何池图他什么呢?
陈辰不懂。
他只是害怕,他害怕何池只是一时兴起而他有一天却深陷其中,最后一无所有,也成了孤身一人。……不值得。
而且,是没有结果的。
天壤之别的差距,要过多久才能弥补这样的天堑?
有什么意义呢?
于是他告诉何池:“你别白费力气了,我喜欢女人。”
何池像是愣住了。
“对不起,“他呆呆地答,”我不是女人。”
陈辰看着何池,说出了一句他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话,陈辰说:“你不能……是个女人吗?”
何池震惊:“你——”
“抱歉,”陈辰双手揣进裤兜里,模样散漫,“……开个玩笑。”
他没想到何池会为了这句话做到这个地步,女装的他很漂亮,长发长裙,勾勒出来的腰身,露出的脖颈,干净的锁骨,仰头看他的深情。
陈辰喉咙微滚,他狼狈移开头。
何池结巴道。
“对不起,我、我只是想让你喜欢我。”
“阿辰。”
阿辰。
他叫他,阿辰。
他逝去的母亲,也曾经这样唤他,温柔而缱绻,母亲曾给过他这世界最好的东西。
她告诉他那叫爱。
何池说爱他。
陈辰靠在墙上,半掩住面容。
“算了。没关系的。”
“还不错,挺好看的,但是以后别这样穿了,何池,别人会笑话你的。”
何池抬头,陈辰看着他瞪大的眼睛,一双眼明明亮亮的,很漂亮,也很可爱,像一只小鹿。
“什、什么?”
陈辰直起身,脱下外套,披在何池身上,淡道,“挺好看的,但是以后别这样穿了。”
何池仰着头。
“你不喜欢吗?”
陈辰眸色暗下来,最后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喜欢,所以只穿给我看。”陈辰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很耐心,“别在外面穿,好吗?”
何池仿佛被他蛊惑,乖巧的点头。
“好。”
他说好,他们便就这样在一起了。
何池还是一样地喜欢说话,眼睛总是一闪一闪地发亮,跑来看他的样子像是在发光。
他怎么会那样喜欢他。
后来,他们便分开了。
因为何池的母亲,渝晚。
她是个很优雅的女性,一举一动都带着贵气,举手投足之间均是良好的教养,可眼里是盛气凌人的尖锐。
她居高临下,“陈辰,你现在能做什么?你能给他什么?太年轻了你们,你们年轻,于是便天真地以为爱情能战胜一切,爱情便就是一切,他喜欢你,也许你也喜欢他。”
“但我看得出来,你其实是没那么喜欢他的,至少比不上何池对你的喜欢。”
陈辰不语。
她抿了一口茶,“你们知道什么才是现实吗,好好的生活,待在自己本来的位置上,为什么就是要想不开呢,陈辰,阿姨知道,你是个聪明人,你该知道阿姨是什么意思,对吗?”
陈辰面色不变,只是握了拳,“对。”
他看向她,“所以呢?”
她站起身来,“和他分手,这样你们就都能有个体面。”
那时候他尚且年轻,骨子里的骄傲根本不容践踏,峥嵘的年少轻狂让他在这样的对峙中起了反骨,他冷笑一声。
“您可真是个好母亲。”
她漫不经心,与他擦肩而过。
“过奖。”
独留陈辰站在原地,脊背笔直僵硬地如同一根苦竹。
分手时,何池正兴高采烈地给他挑着礼物。
陈辰将他的手机扣在桌上。
语气平静,“够了,何池,我们就这样吧。”
何池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怎么了,阿辰,你不高兴吗?”
陈辰答非所问想,“我们分手吧。”
何池没哭,只是眼眶红肿,里面泪意横生,“为什么,阿辰,你告诉我为什么。”
陈辰低头看着他,神色平稳,“你一定要一个理由吗?”
他倔强点头,执拗地拉着他。
“对。”
“我们不是过得很好吗?我们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学习,一起……”
“行,那我就直接一点告诉你,”陈辰打断他,慢慢掰开他的手指,他说。
“我腻了。”
“腻了?”何池忽的顿住,“就……就这样简单吗?”
陈辰说:“对,就这么简单,我本来也那么喜欢你,时间久了,自然就腻了。”
何池慌乱擦掉眼泪,“别这样阿辰,你别这样,我可以改的,我哪里做的不好你说呀,我现在就改我保证我再也不犯了,你腻了吗,腻了我们可以制造新的惊喜,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的——”
“你别这样。”
陈辰说,“何池,我不想搞得太难看,咱们好聚好散吧,纠缠实在没意思。”
陈辰转身,“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何池倔强地问,“我们真的就这样了吗?”
陈辰说,“……是。”
陈辰想,他和何池之间也许是有那么点缘分的。
分手后他们很少再见,陈辰每天忙碌不已,何池也不会再和以前一样寸步不离,找各种理由接近。
当何池不再主动,他们之间便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联系。
他们不会在转角相遇,不会巧合地上同一堂课,也不会偶然地在操场遇见。
晨跑时他再也看不到何池的影子。
他彻底消失在陈辰的生活中。
有时候陈辰会想。
如果出人头地,如果他与何池没有那么大的身份差距,他想,也许他们是能够在一起的。
或许会在未来领养一个孩子,或许他们就可以永远陪伴彼此,没有父母、没有家人、也没有任何的干扰。
他们只有对方。
可是这就是世事弄人。
“能力。”
“金钱。”
他都想要。何池有没有在等他?他不知道。可是他必须努力,才能永远的逃过差距二字。
陈想,他那么喜欢他。
他一定会等他的。
可他没有,何池没有。
是他不等。陈辰彼时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能说离开就离开,又说和别人在一起便和别人在一起呢?那么轻易地放弃,那么轻易地遗忘。
这不公平。
是他让他喜欢上他的,是他千方百计用了这么多时光让他记住他的。
转身却如此干脆不留余地。
何池,我尝试过去爱你,我曾想用尽全力给你最好的东西。
后来。
是你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