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辰几乎不会回那个根本不是家的地方。
他呆在里面就会觉得一阵窒息,诺大的房间、何池苍白的脸、瘦削的身体、眼里的受伤、周身环绕着的压抑……
都让他无所适从厌恶不已。
他们相互折磨,他不肯放过。
他们的人生糟糕透顶。
何池的算计,他让他成功,他们纠缠这么多年,他心中爱恨交织。
后悔吗?
也许不。
只是觉得,恶心,恶心透了,以至于陈辰看到何池的脸都会忍不住地想吐。
对于陈辰来说。
何池,只是一个责任,一个他不得不承担的责任,一个他亲自招惹的人。
所以他从来无法对何池保持耐心,哪怕是一点点的怜悯。这些都是何池自找的,因为当初他下药而应该得到的代价。
……陈辰自认不愧。
何池千方百计、机关算尽、费尽心思,不就是为了能和他在一起吗。
陈辰想。
何池和他其实是一样的人,自己认定的无论怎样都不肯松手,他们这样的人,其实根本不配拥有未来。
如今快要过年了。
城市烟火迷离,到处挂起了红色灯笼,青树映着鲜红,墨黑的天空挂着明亮的皎洁的月亮,此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繁华如许,川流不息。
陈辰西装革履,站在落地窗前,俯视这没有尽头的世界,莫名感觉到一种凉意。
他父母双双去世,只有一些交情不深的朋友,和一个始终在等他却怎么也等不到的何池。
这夜中尽是热闹喧嚣。
他身处高位,竟深觉一股孤独。
自从他上次回去,已过去五天,许是他那天太暴躁,说话太狠,何池竟然再没有打电话过来。
他觉得不对劲,却也没什么所谓。
只是……有些不习惯。
但明夜便是除夕,他也好歹是要回去看看。
他的责任,他都会尽,除了爱。
他会给他钱,给他足够的自由,给他贪图的一切,除了爱,除了何池一直以来求不得的爱。
翌日清晨,陈辰拉开黑色的落地窗帘,大雾弥漫,寒冬冷年,他给何池发了消息。
「今晚会回来」。
那边没回。
陈辰皱了皱眉,倒是没什么感觉,他觉得何池左右不过是闹脾气罢了,持续不了多久的。
没过多久就又会不知廉耻地贴上来,永远不知疲倦。
陈辰觉得奇怪,何池当初的算计有想到今天的时刻吗?这样和他在一起有什么意义呢?他能得到什么?
除了钱,一无所获,他甘心吗?
想罢,陈辰低头讽刺地笑了笑。
他竟忘了,何池和他在一起,设计这么多把戏,说着爱他,妄做深情,也不过都是何家为了挽回公司而做的贡品,真是可怜又可悲。
……
晚上六点。
陈辰开车回去,在路上,他听见老人摆着摊招呼着叫卖,“炒年糕,热乎乎的炒年糕咯,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他绕了路,以免堵车,不曾想过这长街这样热闹。
陈辰鬼使神差地刹住了车,何池也许会喜欢吃炒年糕,于是他说,“来一份。”
老人慈祥地笑起来,利落答道。
“好嘞。”
陈辰想,过年就对他好一点。
他自己孤身一人,在这年间热闹一点,也未尝不是好事。
他忽然想起以前的时光,自从遇到何池后,他的每一年春节,居然都是他陪他过的。
不是很热闹,也没有喧嚣,只是好像就已经足够了。
何池那时眉目尚且张扬,眼里很明亮。
“阿辰,我陪你这么久,你终究会习惯的。”
何池说得对。
陈辰推开门,家里一片暗沉,昏暗无光,沙发上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坐着一个人蜷缩着、乖巧地等他回来,他愣了一秒。
“何池。”他条件反射性地想,大概他是以为他不回来了,所以早早地就休息了。
“睡了?”
可是——
六点十分,陈辰走遍了客厅,没有发现何池的踪影,他给何池打了电话,空荡荡的客厅中响起了冰冷了机械女音: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他怔住了。
六点十五。
他发现家里的某些装饰消失了,兔子样式的抱枕,茶几上的、他从未用过的玻璃杯,他嫌弃过的、不那么可爱的多肉绿植,他说过不好看的蓝色小挂饰,都不见了。
六点二十。
他轻轻推开何池的房间,门没有锁,里面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黑白装饰,简单而又沉闷,他不知道何池的房间是什么样的,因为他从未进去过。
陈辰站在门口,默了。
——何池消失了,陈辰用了二十分钟才发现并且承认这个事实。
他一样也没有留下。
热乎乎的炒年糕孤零零地躺在桌上,凉了。
陈辰一瞬间觉得恍惚。
何池走了?
……怎么回事?
他沉下心来,想,何池是在闹脾气?是在离家出走想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说了那些话?可他明明说过更过分的,何池照样好脾气地原谅他。
收拾东西离开?
陈辰嗤笑,他能去哪儿?
陈辰走进房间,靠窗的电脑桌上放了什么,他走过去拿起一看,瞳孔微震。
——离婚协议书。
右下角签了字,落款是端端正正的何池二字。
陈辰扯了扯嘴角,他想离婚?
但是人呢?
何池怎么这么天真,他以为离婚就只是签个离婚协议就可以了?
净身出户,什么都不要,就离开了。
……十年,他想就这样离开。
陈辰笑了笑,微微嘲弄,哪里来的这么简单的事。
协议书的角被他捏出了褶皱。
离婚协议下放着一张折了的纸张,陈辰指尖夹着,顿了顿才打开,里面只有寥寥几句,他却看得瞳孔紧缩。
——对不起。对不起。
——我爱你。
——从此,你自由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爱你……你自由了……从此。
落款,何池。
陈辰撑着桌子,心里涌上怒意,还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他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只是心里梗着,像没有开闸的水管。
何池倒是走得干净。
但他对不起他什么?!是那次下药,还是这十年纠缠?!他以为就这几句话就能一笔勾销前尘殆尽?
不可能的。
陈辰心中愤恨,一把撕了那张纸,雪白的纸张成了碎片,片片如雪,似月亮的光一样皎洁,零零飘散在了黑色的桌子上,映得那白愈发刺眼。
我爱你,也碎了满地。
他带着怒意,转身走下楼,屋里一片沉静,没有人气,只有他的皮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
嗒,嗒,嗒。
然而,然而。
今天是个合家欢乐的日子。
不久后。
陈辰回到卧室,查看监控,而打开电脑的那一刻,他顿住了——何池,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他已经五天没回来,而张姐李叔放了假。
他走得悄无声息,如果他是五天前就走了呢,如果他现在……现在已经心存死志呢?
陈辰想起那天与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时光,灯光洒在何池身上,何池惨白着脸,问他,是不是我死了你就能开心一点?
他说,是。
……
陈辰闭上眼,沉下心来,不会的。
何池不至于走到那个地步不是吗,又没有人逼他,他不是活得很好吗,自娱自乐自我满足自我欺骗,有什么可值得他放弃生命的?
他只是被伤到了,陈辰试图说服自己,他只是在闹脾气而已。
陈辰调出监控,从五天前看起。
五天。
他看得眼眶发涩,心里紧紧绷着一根弦,越看下去便越崩溃,一不小心,就会断掉。
何池很安静,在家里只是安安静静地吃饭,给阳台上的植物浇水,逗弄着被阳光温柔笼罩的花瓣,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发呆,老是光着脚走来走去,穿得很少,张姐总会给他披上一件衣服。
张姐说,“先生,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何池总是软软地答。
“我知道的,张姐。”
而他在晚上会蜷缩在沙发上抱紧自己,留着一盏灯,等着陈辰回家
可他永远也等不到,于是他会关了灯,失落地回到房间睡着。
他喜欢玩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陈辰随手送给他的蓝色的哆啦A梦的不倒翁,小小一个,很无聊,他却玩得很开心,偶尔还会笑起来。
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何池总是会哭,做饭的时候忍着眼泪,吃饭的时候会难过的把饭塞进嘴里。
他会无助的蹲在角落,然后颤抖地掏出一个白色的药品,倒出几片药片,就这样吞下喉咙。
他在吃什么?
他生病了?
陈辰通通不知道。
第三天的时候,陈辰看到何池一个人坐在窗台晒太阳,太阳很暖,他小幅度地仰起脸。
半响后,何池捂住脸,失声痛哭。
当天下午,何池收拾好了东西。
他擦干净了桌子,丢掉了玩偶,将植物收起来放在了没人打理的花园,他没有留下东西,清除掉了所有他生活的痕迹。
走时,何池只拿了个小包,他穿得依旧很单薄,站在门口,逆着光,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陈辰看到何池笑了。
那笑容依旧纯稚,干净,眼里却蒙了一层雾,周身是散不开的悲伤与难过,绝望映在他的眼底。
陈辰按下暂停键,缓了缓,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呼吸,双手插进发丝里。
他指尖忍不住地直直微颤。
他想,何池能到哪里去呢?
他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父母,没有亲戚,也没有钱。
……他能去哪里?
陈辰不知道,但是他竭力不去想那一个隐隐约约浮现在他脑中的答案。
他拿起电话,报了警。
“您好,110报警服务台,228号,请讲。”
“我要报警,有人失踪了。”
“是您的亲人吗?”
“是,”陈辰稳了稳,话筒传出他颤抖的声音:
“我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