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后。
陈辰根本无法在何池面前保持理智,每当一看见何池,陈辰就会想到曾经过去,想到何池明亮的笑容,想到他温软干净的眼神,想到他赤/裸裸的喜欢。
他曾经,张扬姝绝,乃最好的少年模样。
可是那些都不复存在了。
他脆弱、小心、苍白、可怜,像一个漂亮而易碎的水晶,冰冷,且失去一切的生机与活力。
而他眼中,总有一股忧郁。
像蓝色的大海,深沉、悠远、永无穷尽。
一不小心就会掉进去。
掉进去,那会在大海里,海水灌进口腔与肺,夺取掉维持生命的、珍贵的氧气,一分一秒,褫夺气息。
但陈辰从没想过放何池离开,他不曾想过为何,只宁愿相互折磨。
爱而不得是最大的惩罚,是多年后陈辰送给何池的、唯一的礼物。
何池死在异国他乡。
陈辰最后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还是你以前的样子讨人喜欢。”
只一句话,便轻而易举地否定了何池的全部,他的付出,他的喜欢,他的十年,统统都在那一句话中粉碎成了灰烬。
何池一生。
便不值一提,也一无是处。
陈辰心中绞痛,锥心刺骨蜿蜒至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液,他爬也似的上楼,冲进何池的房间,半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地捡起散落的纸屑,和满地的凋零,意图拼回原有的模样。
……可终究是徒劳无功的。
对不起粉碎成雪,我爱你无可挽回,自由二字断掉脊梁。
碎了满地,一如从前往昔,过往残碎不堪,不值回首,陈辰在这狼藉中回忆起何池的一腔干净与赤诚,眼明亮胜过皎洁的月亮。
他曾不经意地问何池为什么会喜欢他,何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脸埋进他的怀里。
“因为一些你已经不记得的事。”
“什么事?”
“你想知道吗?”
陈辰点头,“当然。”
他仰起脸,抿着唇笑起来,“我见过你,阿辰,在那个筒子楼,在小时候,你送我回家,给了我一串糖葫芦。”
陈辰记得筒子楼,陈辰也记得小的时候,可他不记得有送过一个小孩回家。
“然后呢?”
“然后我问你的名字,你说你叫陈辰。后来我见到你,在拥挤的食堂门口,你冲我笑。”
何池说,“送我糖葫芦那天,那是我的生日,糖葫芦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所以你喜欢我吗?”
因为这件他不记得的事。
“也不是,”何池说,“无论是那样的你我都喜欢。”
“为什么追我啊?”
“因为我长得好看?”陈辰揽着何池,笑着问。
何池很认真地点头,捧起陈辰的脸,“是呀,你这张脸谁不喜欢呀,我可是觊觎了好久了。”
他得意地笑着,“那么多人喜欢你,最后还是被我给得到了。”
阳光正好,陈辰在何池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的模样。
他满眼都是他。
“我不记得你说的小时候了。”
“没关系的阿辰,”他眼睛很亮,“你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
陈辰小心翼翼地拼着,模样似乎是撑着什么,一不小心就会破裂开来。
他眼里有大片大片的疼痛蔓延,一向镇定的他狼狈不堪,时间每过去一秒都是对活着的他的凌迟。
生生剜去血肉。
本来马上就要复原了。
可风一吹,就轻而易举地带走了那个“爱”字。
我和你之间,便残缺了。
那小小的纸屑随风远去,陈辰想要留下它,拼了命的想要抓住它,就像他小时候拼命想要留住生了病的母亲一样用尽全力。
但是他失败了。
他什么也没能留下。
母亲死了,何池消失了,他唯一得到的爱意被他亲手摧毁。
他又是一个人了。
陈辰看着何池写下的“爱”字飘远,飘到了他无法看到的远方。
他低头一看。只剩下了完整的对不起,和已经碎掉的自由。
陈辰撑着桌子的手滑下。
他无力地靠着桌角,眼里是灭掉的光,是一片沉静的黑,是已经破碎掉的光明。
他左手搭上额头。
他想,倘若他当初应了何池的喜欢,倘若他没有说那句话,倘若他没有怀疑他,倘若一切都还来得及……
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的结局,是不是他就可以好好的得到爱情,是不是他就能不那么惋惜,是不是何池就会有好的生命。
何池彻底活在了陈辰仅有的回忆里。
陈辰癫狂地笑起来。
他究竟做了什么啊?
他想报复何池的遗忘与不在意,想惩罚何池的处心积虑,他如他所愿出手拉何家一把,他们结婚,他捆绑他的一生,却丝毫不在意他的情绪。
何池得了抑郁,明明那么需要人陪伴,明明他已经是他唯一的家人,可他除了言语的冰冷与嫌弃并没有任何的关心,哪怕一丁点儿的怜悯。
何池看向他时,眼里总有温柔而克制的爱。
可他只会说,你真让我恶心。
他亲手折了一个少年的光,亲自将他困在了地狱。
他毁了何池也毁了自己。
他自作自受。
何池,我曾经亲爱的少年,无能为力,说出口的,只有苍白可笑的对不起。
你还会原谅我吗?
陈辰变了,所有人都这样觉得。
他的秘书李莉深有感触,陈辰不再总是板着个脸,不再冷气缠身,员工偶尔犯错他也不再那么严厉。
李莉常看见陈辰看着一张照片笑,神色温柔,眼里是浓厚的怀念,却怎么也压不住那股浓郁的忧伤。
她的老板现在准时回家,不像以前一样一连几天都待在他的办公室。
不加班,不熬夜,应酬不喝酒。
他渐渐温柔,却依旧孤僻。
李莉不明白他的忧郁。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晴天,树影摇曳生辉,陈辰一直带着笑意,李莉忍不住问:“陈总,今天是有什么开心的事吗?”
陈辰嘴角含笑:“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
“您结婚了?”
“嗯。”
李莉很惊讶,她说:“原来您结婚了,是最近吗,最近看您心情都很不错呢。”
陈辰嘴角的笑容凝固了几秒,他回了回神,摇了摇头:“不是,十年前,我们就结婚了。”
“……啊。”
李莉瞪大眼睛,“这么早吗,但是从来没有看您和妻子现身,所以我们都不知道呢……”
说完这句话后,李莉就敏锐地发现陈辰脸上的神色不对劲了起来,她心里往下沉了沉。
糟了,她越界了。
老板不喜欢她的这个话题,她许是触碰到了什么禁忌。
但意外的,陈辰没有生气,他只温和道:“因为最近才发现自己很爱他。”
李莉张了张嘴,最后说:“是吗,那一定要好好珍惜,一定要幸福呀。”
陈辰点了点头,面容温柔缱绻。
“好。”
可是她不知道,她如今温润如玉的老板心里是怎样的疼,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陈辰都心如刀绞。
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怀念过往,怀念那些早已经回不去的苍凉
他怀念何池的样子,怀念他的跳脱,怀念他的默默无声的爱,怀念他的深情。
陈辰生病了。
但他只会在一个人的时候发病。
吞下氟西汀时,他才知道有多苦。
天色黑了,墨色天空挂着明亮的月,陈辰待在何池的房间里,坐在窗台上抬头与皎洁的月遥遥对望,凝视中,陈辰在月亮中见到了何池的样子,是何池年少的模样,笑起来明亮又张扬,胜过了此时的月光。
陈辰突然想起,何池是很喜欢吃糖的。
他想,倘若再见到他,他一定不再让他再吃这些药了。
然后他又想,原来他已经见不到他了。
何池走了。
他不要他了。
异国他乡,纵有当头月,仍是无限的孤独与冰凉,在长陵海里,在这长冬未春的季节。
小池,你冷不冷?
胃里忽然翻滚排斥,陈辰猛地起身冲进厕所,抱着马桶就是一阵呕吐,他吐得昏天暗地,像是要呕出自己的已经被切掉三分之一的胃。
他常喝酒,因为醉了就能看见何池,看见以前的、现在的何池,干净的、张扬的何池,还有狼狈的、苍白的何池。
……他都在梦里一一见过了。
那天,他进了ICU。
他差点,就死掉了。
陈辰很遗憾,因为他差点就见到和何池了。
就差那么一点。
然后从那天起,李莉便知道了,陈辰的妻子,他的爱人,何池,其实已经去世了。
李莉看着这样的陈辰,心里觉得同情和难过。她想,陈辰一定很爱他的妻子吧,不然不会这样无法舍得,折磨自己已悼念亡灵。
但事实究竟如何,她始终是不知道的,因为她始终都在同情活着的人和事,还有,正在受苦的陈辰。
大概上天眷顾陈辰,每当他入睡,他都会和何池见上一面。
他梦到何池对他笑,为他做晚餐,在沙发上等他回家,满脸雀跃与快乐,笑得很甜。
所以他总会早早就上床休息。
自己睡不着就喝酒,酒精没有作用了就吃安眠药,结果到了现在,安眠药都没有用了。
他精神越来越差,也见不到何池了,所以陈辰便愈发地急躁。
小池,小池,我亲爱的小池,你为什么不再来见我?
我如此想念,你能否知道?
求你,再来一次我的梦里,再光顾一下只有你的梦里。
可何池到底是狠心,陈辰再也没有见过他。
陈辰始终活着,活了半生,他终于觉得毫无意义了。
于是他开心地等待着自己的死亡。
他要死了。
胃癌晚期的他急速衰弱,这让他觉得有点难过。
——他本来,想干干净净的去见他的小池的。
可是没关系,陈辰想,他不会介意的,小池说,他怎么样他都喜欢。
“不是看上的是我的脸吗?到时候我老了怎么办?老了便不好看了。”
何池抬起下巴,“想什么呢阿辰,你怎么样我都喜欢。”
“老了也喜欢?”
“老了也喜欢。”
何池说,“只要是你就好啦。”
“……嗯,我记住了。”
陈辰放弃了治疗与一切能够缓解疼痛的药物,整个人突然又从急躁恢复成了平和。
他写好了遗书,和律师商讨了遗产,他决定把全部都捐给山区儿童,他计划好了一切,死后就和何池葬在一起。
陈辰闭上眼的那天,他已四十岁。
那是个明亮的夏天傍晚,窗外的常青树兴味盎然,雀鸟轻叫,蝉鸣声响,和成一曲清歌,而紫云绵软,太阳将落。
他嘴角带着笑,面容祥和宁静。
真好,他模糊地想,他终于可以去见他的爱人了。
小池,我来见你了。
你还爱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