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池猛地从梦中惊醒,胸膛微微震动,呼吸急促,尾音颤抖,脊背冰冷,画面定格在了他自己对着镜子的那个笑。
苍白、脆弱、勉强、绝望。
他一动,牵扯到膝盖骨的伤。
“……好疼。”
何池喘着气缓了缓,忽然回忆起了十年前的事情,梦里那些他为陈辰做过的都不算什么的。
岑屿没有骗他,陈辰确然是和李书在一起了,何池身为旁观者,看着他们一步又一步地从甜蜜,走向结局。
两个月后。
他们分手了。
而他一头长发,红色长裙,出现在了陈辰面前。
陈辰直直盯着他,他心脏疯狂震动,指尖捏紧了衣角,陈辰的目光从疑惑陌生变得熟悉,然后转为了愕然。
他无措地低下了头,没看见陈辰眼底的惊艳和复杂。
陈辰不曾想过,何池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为他。
“你为什么……”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蓦地顿住了。
他撇开眼,身姿颀长,与何池一起站在角落,好一会儿,他抽出烟夹在指尖,没有点燃,他说:“疯子。”
……疯子。
疯子,疯子,疯子。
陈辰觉得他是疯子,何度也说他疯了。
何池僵在原地,是的,他承认,他只是个有病的、让人感到恶心的、一无是处的……疯子。
你会喜欢我吗?
有没有可能呢?
他说过的,变成女人不会爱但肯定是会喜欢的,可何池不敢想也不能想。
心理医生说,他只是还没有习惯,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他想也许是。
只是尝试着穿女装而已,只是——陈辰,陈辰……我只是想让你爱我。
可是我好像搞砸了。
他总是搞砸事情,他错把玩笑当了真。
是他的错。
“对不起,我、我只是想让你喜欢我。”
“你想让我喜欢你?”陈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笑起来,“何池,我真的值得你做到这个地步吗?”
“值得。”
陈辰略怔忪。
“你喜欢我什么?我有什么可值得你喜欢的?”陈辰不解,“我态度恶劣,比不上你的家境,不上进,没有能力,你究竟喜欢我哪一点?”
何池不曾想到陈辰会如此说,一时间竟然也答不上来。
陈辰附身凑近他,“答不上来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喜欢你哪里,”何池伸出指尖碰了碰陈辰的脸,刀削斧造,方得玉成,了。
“但是你哪里都让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痞气的样子,傲娇的样子,帮助了人但是又故意态度恶劣的样子,口是心非的样子,我喜欢你,陈辰。”
“我喜欢你的,你信我。”
陈辰退步,何池的指尖复又落空,陈辰靠在墙上,伸手揉了揉眉心,敛去眼里的泛起的波纹涟漪。
何池说,“阿辰,我以为你之前,是有一点喜欢我的。”
陈辰猛地睁开眼。
“你叫我什么?”
何池温柔重复,“阿辰。我早就想这样叫你了。”
陈辰嗓音沙哑,“再叫一次。”
“……阿辰。”
陈辰沉默了很久,久到何池都以为时间凝固。
许久之后,他笑了,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侧脸,晕染出轮廓的模样,他忽然温和起来,“你穿裙子挺好看的,但是——以后别这样穿了,何池,别人会笑话你的,你毕竟是何家的小少爷,别让别人议论你的是非。”
“没关系,我不在乎的。”
“你不在乎我在乎。”
何池抬头,瞪大了眼睛,一双眼明明亮亮的,很漂亮,也很可爱,像一只小鹿,清亮地映出陈辰的样子。
“什、什么?”
陈辰直起身,脱下外套,披在何池身上,轻笑道,“挺好看的,但是以后别这样穿了。”
何池仰着头,“你不喜欢吗?”
陈辰眸色暗下去,最后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黑发,“喜欢,所以只穿给我看。”陈辰的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很耐心,“别在外面穿,好吗?只穿给我看。”
何池仿佛被他蛊惑,乖巧的点头。
“好。”
那个好字,穿越了无数的光影碎片,甚至是无数的年岁与花,他们在夕阳斜射时的背影、牵着手走过长街小道、可爱的小女孩仰着头递给他们漂亮的玫瑰与百合、何池笑着给陈辰说生日快乐,……轻飘飘地落进了何池的耳里。
陈辰,何池蜷成小小的一团。
……是你先答应我的。
一直以来,都是你啊。
你忘记了吗?
何池曾经离开过的。
离开了陈辰,离开了这座城市,以一种痛苦的、全新的方式生活,活得艰难而自困。
他离开了他,那是他第无数次被放弃,他已经习惯了。
何池没想过会再次遇到陈辰,也没想过和他在一起,更没想过如愿以偿地和他结婚。
他没想过,可成真了。
以为是梦想成真,却不曾想是另一场绝望的囚禁与可惜。
那是何氏公司与陈辰的设计公司CH的项目对接。
酒桌上推杯换盏,光影陆离。
灯光、人流、透明的玻璃杯、摇晃的酒液,眩晕、痴狂、酒醉、雪白的传单、被推到的他、疼痛不已的过程。
何池眼角流下泪,只一味地叫着陈辰的名字,反反复复,反反复复,没有尽头。
“阿辰,我疼……”
“乖……”
他语气温柔,何池流着泪笑了。
陈辰低头,在他脖颈上落下一吻,何池艰难伸长脖颈迎合他。
……这是我爱的人,是我愿意付出全部的人,是我的解药,我的一生,我的终点。
陈辰,是何池的终点。
醒来后,何池周身如同被碾压一般,脖子上是绯色的吻痕,嘴唇红肿,眼角尚还存在一点湿润。
陈辰坐在床边,背对着何池,脊背上是略显狰狞的抓痕——那是何池亲手留下的痕迹,陈辰指尖夹着烟,烟头腥红,一抖,扑簌簌地落下灰。
何池低哑出声:“阿辰……”
陈辰转过头来,眸中晦暗,神色冰冷而淡漠,眼里泛着厌恶的光,何池被刺得心尖发疼,几乎难以呼吸,为什么这样看他?
“醒了?”
“嗯。”
陈辰久久凝视着他。
半响后忽然出声,“是你吧?”
他声音冷漠:“你是故意的?是你安排的?”
何池愣了,“……什么?”
“你不知道吗?”
“阿辰,你在说什么?”
陈辰似乎笑了一下,神色骤然一变,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起来,他掐灭猩红的烟头,直起身,眼里温存的爱意几乎要溢出来,“没什么,小池,我们结婚吧。”
何池瞪大眼睛。
陈辰耐心询问,“好吗,我们结婚,明天咱们就去领结婚证。”
“为什么,”何池有些局促,下巴很尖,他瘦了,“你喜欢我了吗?”
“是的,”陈辰说,“我喜欢你了。”
陈辰弯下腰,温柔地捧起他的脸,“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不是吗?这些年我没有放下你。还是说——”
“你不愿意吗”
“愿意。”
何池高兴起来,“我愿意的,阿辰。”
陈辰说,“你再休息一会吧,我这边还要开会,最近项目很忙,等忙完了我就陪你。”
“好,你忙吧阿辰,你不用管我的。”
于是陈辰转身便走了,于是从此,何池便和他生活了十年。
十年牢狱,十年自困,十年画地为牢。
陈辰视他为垃圾。
两天后,张姐来看何池,她推开门,何池光着脚站在窗前,病号服空空荡荡,冬日的冷风遥遥吹过来,迎着衣服勾勒出他瘦弱的骨架。
他双手撑着窗台,从张姐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的侧脸,被天光映出的漂亮弧度,忧郁苍茫难过悲伤,张姐叹了口气:
“先生。”
何池转过头,微微顿了顿,然后笑起来,说是笑,也只是他扯了扯嘴角,而他眼里笑意全无,声音很轻,“你来了。”
张姐匆匆过去将手中的食盒放下,拿着鞋放在何池面前,“先生,地上凉,穿上鞋吧。”
何池乖乖穿上鞋。
张姐说:“先生,你要学会照顾好自己。生病了是很难受的,现在已经是冬天了。”
“我知道的,”何池说,“谢谢张姐。”
“快过来吃饭吧。”
张姐支起小桌子,何池过去坐下,她打开饭盒,色香俱全,张姐给他盛了一碗软糯的粥。
何池小口小口地吃着,像一只小仓鼠,张姐弯着眼笑起来,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何池忽然抬起头。
“张姐,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啊?”
张姐愣了一下。
何池说:“你知道的,我只是摔了一下,流血破皮了而已,其实不用住院的。”
张姐顿时大震,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是的,其实不用住院的,其实家里有私人医生的,其实张姐也可以照顾他,但是他还是要待在这里,因为是陈辰让他过来的。
何池知道,何池心知肚明,陈辰不想见他。
张姐久不说话,何池轻轻放下碗,说:“再待几天也没关系的,元旦你和李叔都要回去吧,春节前几天我再回去,也是合适的。到时候阿辰的气也应该消了吧?我不是故意的……”
张姐喉咙有些发涩,“会的,先生。”
“你根本没做错什么。”
“你不懂的,张姐。”何池低下头,“有些人的存在就是一个错误。”
“……”
张姐和李叔放假了,房子里就剩下了何池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跟陈辰发消息。
“阿辰,你今晚回来吗。”
“阿辰,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
“阿辰,要除夕了。”
……
消息石沉大海,一条又一条,何池心一如既往的凉,对话框只有他一人自言自语,这仿佛就已经是既定的结局与理所应当。
……算了。
他想。
我也实在是讨厌自己,明的不该这样活的,最后却生生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无人理解,无人认同,也无人相信,有时候我也忍不住回想,如果从未遇见就好了,如果不曾爱过就好了,如果陈辰没有说过那句“我喜欢你了”就好了。
但是他知道,有些东西,是没办法回头的。
比如他。
何池的厨艺很好,当初为了陈辰,他学了很多东西,一些见不得人的小魔术,一手好厨艺,一副好歌喉,一手好字,算来,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了。
他照样准备好了晚餐,认认真真地做好了每一道菜,盛了两碗米饭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沙发上等着不会回来的陈辰回来。
可是,他回来了。
车轮滚动,大门口响起冰冷的机械女音,“欢迎回家。”
门叮的打开,何池雀跃的抬起头,眼里闪着碎碎的星光,他从沙发上站起身来:“阿辰你回来了,你吃晚餐了吗?我做了晚餐,有你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我做得比较甜因为你说过你喜欢吃甜的,已经盛好饭了,你回来得刚刚好,还没有冷掉,你快上桌——”
陈辰生硬打断:“不需要。”
何池住了嘴,喉咙发涩,觉得很苦,“……啊,那你吃过饭了吗?”
陈辰注视着他。
何池说,“你不想见我,我可以离开的,你吃一吃晚餐好不好?”
“我说了不需要你听不到吗?!”
何池没想过,陈辰会发难,他一把扯下领带,眼里轻蔑,居高临下,何池被迫仰着头,直直看着陈辰的眼睛,何池想,他也许喝了酒,所以才会这样不留情面,陈辰问:
“你不觉得恶心吗?”
“何池,你缠了我十年,整整十年,十年还不够吗,你究竟什么时候放手,你究竟怎么样才能放过我?我究竟倒了什么霉要遇到你?!你为什么不去死呢为什么没有早点死掉呢,我为什么要被你缠上落到这样的地步——”
“我没有……”
陈辰狠狠揪着何池的衣领,何池落下泪。
何池听见陈辰说。
“其实我挺喜欢以前的你的。”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让人恶心。”
何池浑身一颤,眼泪直直落下,流状如同玫瑰被碾碎的汁液,糜烂、鲜红、怀着失去生命的悲恸,他颤生声开口:
“你说,什么?”
陈辰松开何池,理了理自己的衣衫,“我说——还是你以前的样子讨人喜欢。”
……以前的样子?
以前的什么样子,可怜、张扬、戏剧、夸张,你知道的吧。
何池胃里翻滚,牙齿不停地碰撞发颤,如鲠在喉,直坠深渊。
陈辰,陈辰。
你怎么骂我怎么侮辱我我都不在意,因为你说的是事实,是不可反驳的真相,我确实犯贱确实让人恶心也确实卑微低下、不择手段、费尽心思。
可明明是你先说的。
是你告诉我你已经喜欢我了。
是你告诉我,我做什么都没关系的。
你曾经说过你爱我。
你忘了吗?
何池仰起脸,突然连哭都哭不出来。
何池疯了。
彻、彻、底、底。
一切都是假的,何池想,他从头到尾都是错的,是他亲手毁了他自己,是他活该。
何池,他说,你早该死掉了。
“你别生气,阿辰。”
他眼眶干涩,面色苍白,忽然笑起来,“陈辰,是不是……我死了,你会开心一点?”
陈辰一怔,甩开他,看着他的狼狈姿态,陈辰心中快意大增。
“……是。”
何池闻此,咳嗽出声,他强忍着呕吐感,问:“为什么……你会这样,讨厌我啊?”
陈辰冷笑道,“因为你恶心。”
“那你当初,为什么又要和我结婚呢?”
“你竟然还有脸问??!我只是满足你的心愿而已,你的千方百计,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怎么,你现在又后悔了?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何池,根本来不及后悔了。”
何池没有听懂。
但他也不想懂了,他趴在沙发上,眼泪滑落进鬓角。
“我知道了。”
他还是无法明白陈辰的厌恶、避开、排斥,也无法理解为何陈辰这样讨厌他还要和他同住屋檐十年,为什么不离婚呢?为什么不让他走了呢?
本来离开是计划在春节之后的,但是如今,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就这样吧。
何池收拾好了东西,属于他的他一样都没有留下,全部扔进了垃圾桶里。
他将这个“家”打扫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离开了。
悄无声息。
身上只拿了药和一千的现金,坐的不需要身份证订票的汽车,住的是便宜至极的民宿,吃的泡面和压缩饼干。
没有能找到他。
也没有人会找他。
于是,他如愿死在了异国他乡。
一生如颓圮篱墙,唯余惨败荒唐,最终轰然崩塌,只剩一片废墟。
落日融进了那片海。
夜晚星空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