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池赤脚站在落地窗前,这已是寒冷刺骨的冬天,他却只着一身单衣。
脸色惨白,唇色黯淡。
眼皮轻轻颤动,泪水大滴大滴的往下落,在高档的大理石地板上晕出柔软的水渍。
他和陈辰之间,纠缠有十年了。
陈辰不喜欢他,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
即使最初说得好听是因爱结婚,何家欢喜得找不到北,到了后来的这些年陈辰就像是被逼着和他在一起一般,何池看得出来,陈辰心里尽然是嫌恶。
何池双睫微颤。
他看着楼下相拥的、甜蜜的恋人,心已经疼得麻木不堪,千疮百孔不过于此,可他居然心甘情愿。
何池垂眸。
他看见陈辰温柔地拨了拨那个人的碎发,在他额头轻轻地落下一吻。
那是他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温柔。
何池目不转睛,待回过神来,早已泪流满面,伸手触碰脸颊,只碰到一片入骨的冰凉,混着冬日的寒气。
陈辰的新欢好坐进副驾驶,陈辰亲自为他关好车门系上安全带,抵着他的额头又温存片刻,这才不舍的离开。
小情儿冲着陈辰欢愉地摆手,车子掉头的瞬间,他抬头看了一眼何池的方向,挑衅一笑。
何池面无表情。
陈辰理了理衣服,周身温柔褪去,忽的变得冰冷,他迈步穿过长路拉开了大门。
陈辰回来了。
何池如梦初醒,用力地擦干眼泪,苍白的脸颊被擦出几分血色,整个人看起来便没那么狼狈。
只是眼眶发红,倦色尽显,泪意怎么也忍不回去。
何池拉开门,快步下楼。
他冲下旋转复式楼梯,却不曾想脚步一扭,在最后两梯直接摔下底层,地板冰冷,膝盖骨发出一声脆响,他蜷缩在地,一阵眩晕。
……好疼。
眼泪大滴滑落,生理性的痛处在他的脑中发出尖锐的轰鸣,何池咬紧下唇,唇瓣泛出血丝。
他一声不吭。
陈辰推开门就看到何池这幅模样。
肩膀微微颤抖,缩成小小一团,薄薄的衬衫勾勒出他的瘦弱的脊骨,看起来脆弱而可怜。
陈辰狠狠皱眉。
他冷声,“张姐。”
“哎——”张姐原名张慧,已至中年,动作麻溜,什么都会,家政、厨师、花艺,陈辰不喜人多,且也不常回来,便就只雇了张慧一个人。
她听着陈辰的声音,匆匆从厨房出来,她擦了擦手上的水渍,看到倒在地上的何池,大惊失色,“我刚刚在厨房,怎么了这是……”
陈辰抬了抬下巴,“扶他起来。”
张姐立马上前,“好,好。”
她小心翼翼扶起何池,何池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膝盖骨疼得要命,身体不停地颤抖,他艰难出声。
“我没事,张姐。我没事的。”
张姐想要说什么,陈辰半个身子陷紧进了沙发里,双手交握,不耐道。
“你又在搞什么?”
何池如针扎一般,腿一软,再度跪地,张姐半个身子撑着他,“先生——”
何池低下头抿唇一笑,笑容苦涩。
陈辰为什么就不能将对其他人的温柔与耐心分给他一点呢,哪怕就一点,他其实就只是想要那么一点的温柔,这样他便能好好地、有期待的、认真的生活下去。可是无论是陈辰的态度还是行为,都在告诉他:
他不配。
他不配得到任何善良与爱。
“我只是,”何池斟酌着,“我只是看见你回来了,很开心,阿辰,你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他面色更加苍白了,“我不是故意的。”
“是吗。”
陈辰勾唇,“你很想我吗?”
何池眼睫轻轻颤动,如同一片黑羽,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投出阴影。
他附身捏起何池的脸,让他被迫看着他。
陈辰凑到何池的耳边。
“是在想我怎么操/你/操/到欲/仙/欲/死的吗?”
何池倔强地咬紧下唇,一语不发。
陈辰失了兴致。
“张姐,”陈辰西装革履,直起身,迈步上楼,语气是掩不住的恶劣,“让李叔送他去医院,这么虚弱,不去医院可如何得了。”
“还有,晚饭送到我房间来。”
张姐欲言又止,陈辰倪了她一眼,“听到了吗。”
她动了动唇。“……是。”
“先生,还能走吗?”
何池艰难道:“可以的。”
张姐扶着何池走出雕镂繁复的大门。
“先生,你说你这是何必呢?”张姐语重心长,“何必如此,……如此委屈自己?唉,很疼吧?我看着就疼,你这孩子却一声不吭,你啊,还是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
“先生,人生在世活一场不容易,你好好对自己。”
何池乖巧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的,谢谢张姐。”
“知道就好,先生,我也不便多言。”张姐把何池扶上车,对李叔说,“老李,送先生去仁宇医院,好好照顾先生,我晚上去医院。”
李叔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何池一眼,应了声。
“好。”
何池歪头,望向窗外,眼里苦痛悲悯。张姐说他何必,他其实懂得的,他懂得张姐的心疼与怜惜,也懂得李叔看向他的深长的目光。
他知道一切的不该与应该,他知道他该走,他知道没有意义,可他放不下。
他放不下。
十年前。
何池遇到了陈辰。
那时何池与陈辰迎面相撞,何池抬头,看见了陈辰锋锐的下颌与弯起的嘴角。
陈辰冲他身后笑了笑,何池往后一看,发现是个模样恣意的少年。
陈辰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有股要命的清冷少年感,声音如也如冰片般清冷。
“不好意思。”
何池愣神,“没,没关系。”
人群汹涌,他们被挤着越离越远,这时岑屿叫他,他再转过头时,陈辰早就不见了踪影。
遇到陈辰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他那时也不知道,人这辈子可以这样苦,就像咖啡里放不了糖,他好不了了。
岑屿靠在墙上,双手插在裤兜里:“你当真是喜欢他?”
“是,”何池模样认真,“我喜欢他。”
何池看到岑屿的唇动了动,神色晦暗,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可是到最后,岑屿只是叹了一口气,那一刻他的眸色很深,如同一个漩涡,何池看不懂他的情绪。
岑屿好像很累,眉宇皱起,“你若当真是喜欢,便去追吧。”
“岑屿,你是支持我的对吗。”
“对,”岑屿伸手想要揉一揉他的黑发,最后却狼狈抽回了手,“你开心就好。”
何池开心地笑起来。
“谢谢你,岑屿。”
送情书、写纸条、带早餐、选礼物,何池用了他能想到的一切方法接近了陈辰。
他们变得越来越接近,不是因为陈辰心软动摇了,只是因为他躲烦了。何池成了他身边的小跟班,他走到哪里何池跟到哪里。
“陈辰……”
“你烦不烦?”陈辰不耐道。
何池心里被刺得一疼,却笑嘻嘻地将手中的小蛋糕递给他。
“不烦。”
其实知道,死缠烂打纠缠不清不知进退是很惹人讨厌的。
可他没办法,对他好待在他身边是何池唯一能想到的死办法,有那么多人喜欢他,有那么多人惦记他,轰轰烈烈出柜追他的却只有何池一个。
留在他身边的也是。
“给我的?”陈辰指了指漂亮的蛋糕。
“当然。”
陈辰抬起下巴,他勾唇笑起来,眼里嘲讽不屑,他指尖一推,蛋糕到了边缘,再略微一松手,蛋糕在边缘摇摇欲坠。
“你说你喜欢我,但你不知道吗?”
“我最讨厌吃这些粘腻的东西。”
蛋糕掉落。
何池来不及思考,身体却先行一步,尝试着接住,是的,他接住了,蛋糕面目全非,奶油糊满了他的手,香甜的味道还在空中飘散。
何池心里翻天覆地的难受,他看向陈辰,而陈辰居高临下:
“何池,你这样真的没意思透了。”
何池扯了扯嘴角,“是吗。”
“别在我身上费心思了,我不喜欢你,也不会喜欢你,知道吗?”
陈辰说:“我喜欢女人,你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喜欢你,有什么意思呢,你看你何必这样糟践你自己。”
陈辰点了支烟,缓缓吐出雾,模样缓和下来,“何池,早晚会有喜欢你的人。”
“别在缠着我了。”
……他喜欢女人,而何池是个男人。
何池愣了。
“……对不起。”何池想了很久才艰难答道,“我不是女人。”
“但你能喜欢我吗?真的——真的没可能喜欢我吗?”何池垂下眼,看了看自满手的奶油,粘腻的味道钻进他的胃里。
陈辰看着何池,眼里映出他的模样,其中光影沉沉,何池看不懂他的意味,陈辰漫不经心,双手撑着桌子,指尖微点,“现在根本没有性别之分,这没错,但是我就是喜欢女人,而你不能。”
“真的,不能吗。”
陈辰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露出一个戏谑的笑容,“能啊,只要你是个女人。”
“只要你是个女人我就和你在一起,你看怎么样?”
何池脑袋轰的一下炸开,城池营垒骤然崩塌粉碎,一切清醒都碎成了眼前这个人的样子,烟花的光落下,他好像听到了迷人的歌声。
……陈辰这是什么意思?
“你——”
“别误会,”陈辰双手揣进裤兜里,收敛起刚才的恶劣,模样散漫而轻松,“……开个玩笑。我可不喜欢不男不女的怪物。”
何池久不应答,陈辰失了耐性。
他越过何池,与他擦肩而过。
陈辰说,他只是开个玩笑。但是何池却真的上了心,他的这句话充斥了何池的脑子心房,一直不停地重复,占据了他全部的理智。
黑夜里何池辗转反侧,一任恶念模糊掉他的自尊心。
那几天来,何池一直躲着陈辰。
何池害怕了。
他在害怕自己的无畏与猖狂放肆的心。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可是为什么?
何池不知道,但他只是想要去爱,想要被爱,想要和陈辰在一起。自卑怯弱无所适从,心里澎湃着以前从未有过的欢喜,每天只要能够见到他都是浓烈的心满意足,而他,千方百计。
再见到时,陈辰拉住何池,拇指摩挲着何池脆弱的腕骨,“你在躲我?”
何池仓皇移开头,“……我没有。”
陈辰冷笑,“是吗。”
“陈辰,”何池复看他,不自主地问:“如果我是女人,你会爱我吗?你之前说的不喜欢,是不喜欢我是个男生,还是不喜欢我这个人?”
“这么久了,你真的没有一点心动吗,哪怕是一点。”
陈辰没有回应,只是抓着何池的手,何池试图挣开,陈辰不放。
何池便算了,他只是又问:“还是这些天,我让你很烦吗?”
陈辰没有回答,只是似是自言自语一般呢喃出一个字:
“爱?”
何池点头。
陈辰低低嗤笑:“什么是爱?”
“我不会爱人,也永不会爱人,何池,即使你说你喜欢我,即使你付出很多时间做了很多事,我们仍然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你只是在浪费时间。”
何池紧抿着唇,睫羽颤抖。
“但是——”陈辰停顿了一下,声音有些涩,“爱也许不会,又也许会,但肯定是会喜欢的,毕竟我现在。”
“不讨厌你。”
何池怔住了,陈辰自己也是一愣。
说完后,陈辰自己一惊,对上了何池澄澈的目光,他松开手,狼狈转身,撇下何池,疾步离去。
何池看着陈辰的背影,没有追。
—
“你疯了,你是有病吗何池?!”何池的哥哥何度看着何池,不可置信,“去变性,你也想得出来,当男人的当腻了那你就去死啊!”
“你去变性他妈的就是在给何家丢人!”
何池语气很淡,“是又怎么样呢?我过得如何你们在乎吗?于你们而言,我倒也不见得有多重要,你们不过是害怕我玷污何家的名声罢了。”
“这么多年都没有管过我,我想做什么,如今我也恳求你们,别在管我了。”
“我们不在乎?!我们不在乎谁在乎?!”
何度暴躁起来,“你有想过渝晚吗?!你知道她的性子,到时候——到时候她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哥,”何池语气上扬,“你知道的,我根本不重要不是吗,你看,你才是她最在乎的人,是何家——何氏企业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继承者,只要有你就好,我没关系的。”
“你……”
何池打断他,“从小养在身边的,和十几年后再回来的,毕竟不一样。”
何度顿时如同被冻住了一般,良久,他动了动唇,“小池……”
“行了,哥,我说这些不是让你愧疚的,”何池微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对何家来说……”
“毫无用处。”
几天后。
飞机起飞,云雾飘渺,他跨越国度,消失在所有人的面前,去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他没告诉岑屿,却不知岑屿是如何知道的。
“小池,不值得的。”
“不喜欢你的人,根本就不会因为你的性别而改变,你要明白,他不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无论你付出再多,你都只会得到一个结果。”
何池倔强地看着他。
他动唇,“我只是想试一试。”
岑屿一句话粉碎他的期待,“陈辰恋爱了,是个男生,叫李书。”
何池面容惨白。
“你说……什么?”
岑屿看着他,一字一顿。
“陈辰和李书在一起了。”
再回来时,一切物是人非。
何家与他恩断义绝,岑屿消失不见,他失去亲人失去朋友失去曾经拥有的全部,却只想得到陈辰说过的、可能的、飘渺不定的喜欢。
而如今,岑屿也消失了。
是觉得他恶心吗。
是觉得他恶心,所以只想要远离,所以哪怕是待在同一栋屋子里同一个地方都无法忍受。
何池望向窗外。
他做的这一切究竟有没有意义,他全然不知,也全然不在意。
他其实只想得到他想得到的感情与期待,其他的,都无所谓。
怎么样都无所谓,一切都没关系。
然而他失败了。身边空无一人,长空寥廓,他心里一片空荡荡的寂寥。
为什么喜欢陈辰呢?
何池心里一直都有答案,只是没人知道。没人知道他的贪恋,没人知道他的前生,没人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陈辰也不知道。
可何池记得。
然而现在,何池抬眼,一切都不可能了。
他回到学校,早已经是一个月后,只是再不像从前的他,失去了张扬与鲜活。
对着镜子,何池扬起笑。
他眉目生得寡淡,只有笑起来方才有几分明艳。
何池伸手抚上自己的脸颊,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这张脸若生成女相,陈辰会喜欢吗。
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