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卷过一树金黄桂花,密密匝匝地落下来,盖了盛京满街满道。

  这里是大雍的都城。

  萧瑟秋色,一览无余。

  商户无精打采地开了门,有一搭没一搭地吆喝着:“快来买呀,快来买呀!”

  但是路途行人都行色匆匆,并不多瞧这些商户一眼。

  有个人紧张地小跑过来,冲着那开店的商户耳语几句。

  那商户闻言边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谢过那通信人之后,便大手一挥准备将店门关上了。

  沉沉的死气罩笼在盛京上空,日头逐渐攀升,这街道上面的人愈发少了起来。

  因为东边战事频频失利,这姻亲国愈发不要脸起来——趁火打劫,十万大军开赴过来将大雍打得措手不及。

  不过边境的军民很快也就反应过来,收拾残兵败将后开始反扑,还是夺回了几座城池。

  如今东境战事焦灼,大雍本就因为内部纷争夺位之战满目疮痍,这下又被大梁袭击,街上行人愈少。

  哪里都需要士兵,这忽然冒出个头来,便有可能被抓走。

  没有训练过的,那便是去当民兵。身体健康硬朗的,便直接送去东边,抵御那不守信义的梁军。

  阴霾笼罩在盛京城中,愈往城中心走,便愈发浓重森沉。

  一声清脆玉响声音响起。

  一柄和田玉杵碎裂在地上,身着黑色龙纹衣袍的新帝相当愤怒,频繁地在殿中踱步。

  楚建璋适才看了好几封军报,大失所望,一怒之下便把那和田玉杵摔得粉碎。

  孙檐不动声色地看着暴怒的楚建璋,等他频频走了许久之后,他才缓缓道:“陛下还请静心。”

  楚建璋闻言,当场便抽出壁上悬挂的长剑——宫墙上原本没有长剑,自他入主之后,才在墙上悬挂。

  他气势汹汹地提剑走到孙檐身边,眼中怒浪滚滚,似乎下一刻就要将孙檐的人首分离。

  只不过孙檐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极其冷淡地瞥着楚建璋。

  二人的目光交接对视,楚建璋喉头滚动,目光森寒,终于渐渐缓和下来。

  孙檐捋了捋自己的白须,淡淡道:“这里没有别人,陛下大可放下心来。”

  楚建璋这才呼出一声气来,他咳嗽两声,坐回御座上面,目光落在奏章上面,道:“孙道长,如今之计,应当如何?”

  孙檐清了清喉咙,这才说来:“陛下不用太过忧心,如今大梁境内也并不安生。他们的进攻,持续不了多久。”

  楚建璋没做声,阴鸷的目光扫过孙檐周身,静静道:“孙道长应该知道,朕想要的不是这个。你答应过朕……”

  孙檐闭气顷刻,才又开口:“老道的确答应过陛下,如今大梁境内已经有流言产生。”

  楚建璋面容稍霁:“这些流言,朝徽相信吗?”

  阴盛阳衰,异象频生——传言大代女帝的遗物重现于世,有人从河中打捞起一块巨石,上面镌刻着她的颂词。

  按说朝代更迭时代变迁,这一朝一朝的都城都不尽相同;倘若有定都同城的,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拆了前朝宫殿、摧毁前朝碑文重建。

  更何况是这种称颂的巨石——大代迄今已经四百年有余,中间又历经一个乱世,十几个朝代更迭,这东西重现于世,本就是异象。

  更何况,大梁昭德太子不幸薨逝,巧之又巧的是,正好大梁如今公主暂摄朝政。

  这是人为炮制的流言,还是从朝徽帝最为信任的道观里面得来的。

  孙檐微微一笑,鱼尾纹勾着眼睛:“陛下大可放心,朝徽帝他是一定会相信的。我的话他不相信,涯安道人的话,他是一定会相信的。”

  但楚建璋明显不怎么相信:“可是你上次也这么答应朕,现在慎狄并未得胜,如今还是难以成事。”

  孙檐当初夸下海口,说慎狄南下长驱直入,一定逼得朝徽帝被迫撤了西边的军队,转而奔赴北边,然而事情却远远出乎他们的预料。

  慎狄拿了大雍那么多的辎重支援,不仅没有破城长驱直入,那领军南下的主帅还屈辱地被擒获了。

  既然被擒获,那供出了如何的话,也全在大梁一念之间——于是乎,大梁即刻以雍与慎狄暗中勾结、谋图国家疆域为由,撕破脸皮彻底开战。

  孙檐睨了楚建璋一眼:“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请您耐点心。”

  他知道楚建璋在急躁什么——他不是急躁大梁来犯,而是急躁他不能反攻。

  是的,他从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抵御来犯——虽然如今战况不妙,但大梁的进攻难以为继,眼见得来势汹汹,只不过是外强中干。

  这一次,如果没有变化,大概还是和十几年前的那一次激战一样,以双方言和为告终。

  但楚建璋想要的更多,他选择再度相信孙檐,支持他去传那所谓女帝的流言。

  但是楚建璋仍对此颇为怀疑——倘若朝徽帝架空了那摄政公主,他们这处心积虑的流言不就完全落空了么?

  “因为是涯安说的,所以朝徽帝一定会相信,”孙檐自信满满地站起身来,“他不仅不会对靖宁公主做什么,相反,他还会以为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

  楚建璋诧异地看着孙檐,动了动喉咙,却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心中不禁有了别的念头。

  孙檐看出楚建璋眼中疑窦,阴恻恻地笑了起来:“陛下还请放心,你以为他会甘心将皇位传给那个公主吗?从来没有这种道理,他是决计不会冒险的。”

  “可是如今朝政一切皆由她出,丝毫看不出离间有用——”楚建璋终于说话。

  孙檐袍袖一甩,断然道:“那只是表象,你以为他的儿子死了,他心中毫无触动吗?”

  楚建璋心中疑云重叠,可眼下他除了相信孙檐所说,便也再无办法。

  孙檐的断言的确有其道理。

  如今熙宁宫中,朝徽帝还穿一身道袍,盘腿坐着,心神极其不宁。

  日前西边大捷的消息频频传来,举国上下都笼在一片欢欣喜悦氛围之中。但他还在为后继人的事情忧心忡忡。

  这卷卷史册上面记载了多少修仙道人,那些长寿的却不是皇帝。

  误食金丹早早死去的短命帝王倒是不少。朝徽帝深知,自己能够活到现在已经实属不易。

  可是自己偏偏福浅。

  他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长生不老——他只是希求自己活得更长更久一点,好让他完成比肩先祖的文治武功。

  只不过上天一定是对他有怨言,才让他沦落到如此境地。

  上天嫉妒他年轻时就立功无数——一定是这样,否则无法解释。

  如今他年近半百,心中却愈发空虚起来,他不愿意心甘情愿地只当一个守成之君,这大梁同邻国百年来的征战本就应该终结。

  征伐当然是要用征伐来终结的,这大雍皇室同室操戈、兵刃相向,而他蓄养多年的雍国质子又与他的女儿结婚……

  这些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也是上天的预兆,预兆他最后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

  他也应该要超越前人了。他何尝不知道国库已经因为他大兴土木修建行宫、炼制丹药被挥霍一空,如今还因对西用兵开销巨大……

  他知道,但他仍旧要一意孤行。这是他立下功业、青史留名的最后机会。

  除此之外,他唯一发愁的便是后继人的事情。三个儿子年龄都比较小,谁都不能独当一面。

  还有近日那些异象流言……挖出了大代一朝的女帝颂石,还有他从涯安道人口中得知的预言。

  涯安道人所说,不过是有女子临朝执政罢了——这公主代为摄政颇久,他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余下三个儿子,不论选谁,都年纪太小经验太浅,他断然不会依靠别人——而宫室中已经没有其余血脉,全部在他登向帝位时杀了个干干净净。

  异姓大臣、不同血脉的人他信不过,如此看来,他唯一能够倚靠的也不过是他的嫡长女。

  时至今日,他都还要怀念唐皇后:“你的女儿虽然一点不像你,对,一点都不像……但是出人意料,她肖似朕。”

  他心中隐隐出现了一点惋惜之情,要是她是个男人便好了。

  这样的惋惜转瞬即逝,她如今能够以女子之身处于外朝,还同太子分摄朝政那么多年,已然是他的恩赐。

  这么多的恩赐与培养,也不过是为了再造一个唐皇后的替身。但是他失败了,她一点也不像她。

  既然如此,那就退而求其次。这史册上有多少权倾朝野的长公主,竭智尽忠扶扶持幼弟。

  她们如此,她当然应该如此。

  那些流言,不过是有心之人的谣传罢了——想要离间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想要挑拨他们姐弟的亲情。

  “哼,孙老道,你以为朕还会再被你耍一次?”皇帝冷笑了一声,站起身来,冲着殿外大喊了一声,“应昆!”

  “唉,唉,臣在!”尖细但是谄媚的声音传来,应昆这才一路小跑,小心地跑到朝徽帝面前。

  饶是朝徽帝一身道袍,身上王者气度依然不凡,但是他也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皇帝身上那股压迫人的气势已经不复往昔。

  他知道,陛下病了。人总是要病的。

  世上没有不死的帝王。应昆低着头,心中七上八下的。

  皇帝盯着他,幽幽道:“近来朝中有何事情?”

  应昆道:“公主殿下治事,井井有条。”

  他也不敢夸得太过,那些流言,他知道,陛下也知道。

  他担心陛下生气发怒,就会将公主殿下怎么着了。这种事情,他还是别说的好。

  哪知道皇帝却撂下了一句话:“那就好——拿纸和笔来吧,写诏下去,加封她为镇国公主。”闲逐敷

  应昆诧异抬头,对上皇帝那双锐利幽邃的双眸。

  他还是一副掌控天下的模样。

  “马上就是乞巧节,西边捷报频传,大家都应该高兴才是。”他意味不明地补了一句。

  应昆连连称是,去拿笔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