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陛下下诏,极称颂靖宁长公主贤德,监国日久,功勋卓著,进封号为镇国公主。

  这公主府平素本就不清静,如今朝徽帝只醉心对西用兵一事,朝中对卫云舟便多有交结。

  但这些要踏破公主府门槛的大臣,在流言传开的时候还是止住了脚步。

  京中此时传出流言,言说旧时大代女帝的颂石被打捞而出,又频频有异象出现——这一切恰好又与公主摄政相契。

  能够攀上这摄政公主高枝的大臣,听见这些流言,这会儿心里面却不是高兴,反倒是忧愁起来。

  皇帝素来爱猜忌,能够放权,也能够霎时收回权力——公主殿下当然可以摄政,可以监国,但是她的名头万万不可盛过皇帝。

  这些流言愈演愈烈,道说公主殿下要被封为皇太女的都是温和流言。至于那些不够温和的流言,便是传了要杀头的——他们说公主有别的意思。

  谋权篡位,那可和圣宠优渥截然不同——那些再想要踏进公主府门槛的拜谒者,这会儿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是非进这个府门不可吗?

  倘若陛下有心追究起来,倘若这不太温和的流言是真,他们全家有十个头都够砍的!

  种种原因流言,这公主府门前竟然还冷落了一段时间。

  西边战事捷报频传,扬眉吐气的梁人都同仇敌忾起来,远在大梁京城仍觉得舒心,喜悦笼在每一个城民的脸上。

  大臣公卿们还要考虑得更多,有些人已经瞻望未来,担心这西边一切顺遂,陛下听了流言,就反过来收拾流言,收拾他们这些趋炎附势者。

  但是这种提心吊胆的状态终于随着这一道册封诏书而消除。

  所有大臣,不论嗅觉是否灵敏的,都能品察出皇帝的意味来。

  “陛下此举,便是要和那流言对着干呀!他承认下来,借故进封公主。一落实了传言,让流言断绝;二来也更为重要的是,他将此作为大梁吉兆,”长信街的高门大户紧闭,纷纷密谈起这显赫邻居的将来,“着昭示的是父女情深,是圣上对公主的器重与信任呀!”

  陛下的三个儿子尚年幼,最大不过十二三岁。联系起来,大家心中便都有了各自的猜测理解。

  公主府门前又开始盈满拜谒访客——只不过殿下也不是谁想见都能见的,往往提前几日才有机会见到,而且鲜少见到本人。

  今日卫云舟下朝回来,便先去换下繁复朝服。

  几个宫女站在她身边,给她换下滚边绣金的朝服。

  今日确实沉闷无聊,而她又不怎么想见那些趋炎附势只辈,常常借故不见,或是散朝后蹉跎一会儿光阴才回来——至少在旁人眼中是如此。

  她一般会选择去怀禾园转转,或是往坤宁宫走走,偶尔她也会去慈宁宫见见老太后,看她脸上因由岁月皱起的纹路。

  这幽深宫闱之中,到底藏了多少人,藏了她多少见不到、也永远不会见到的人呢?

  哪怕是按在先皇后遗物上面,卫云舟都觉得自己怅然若失,她似乎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又好像能够感到。

  她困惑诧异,后来回府看见那枚玉坠挂饰,又惦念起楚照曾经说过的话来,难道她真的是被这枚玉坠给魇着了不成?

  她不回公主府上,但这因着“镇国公主”名号的人闻着味儿又来了,大有要将门槛踏破之势。

  公主殿下不接待,但总有人接待——而且这时常拜谒来的人还不是简简单单的公卿大臣。

  一些让她微微惊讶的面孔也逐渐出现,比如她的那几位不怎么见到的兄弟。

  思及此,她随口便问侍女:“今日有哪些人来了?”

  四个侍女,各自凭着记忆说了自己记得的,什么礼部的,吏部的,她们说着说着竟然是涉及了六部个遍。

  如今皇帝对西用兵,对军功极为看重。他们这些人想要受到拔擢,又不愿意奔赴西边,便只能看看镇国公主这边有没有什么门路。

  一侍女忽然一拍脑门,道:“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奴婢想起来了!”

  卫云舟神态安闲,语气和缓问道:“你想起什么事情来了?”

  这些姑娘年轻,稍稍说说话动动便带起青春的朝气,不同于她的那时候。

  那侍女听见公主问她,这才意识到自己适才有些失态,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殿下的弟弟来了。”

  “哦?是老三吗?”她状似无意地问,心中却忽然紧了片刻。

  如今储君之位不定,皇帝没有一个嫡生的儿子,所有人都对那位置虎视眈眈。

  饶是这三个不争,他们的母亲也会争,他们母亲背后的势力也会争——只不过在皇帝打压之下,他们的母族实力都不够强盛。

  因为大家都觉得昭德太子储君之位稳固,哪曾想他竟是溘然长逝,一下子把这些打算做安稳闲王的人乱了静心。

  大家都是庶子,大家都是皇帝的儿子,这个位置他们都有理由来做做。那么,他们这这位尊贵的皇长姐,理所当然地便成了他们的拉拢对象。

  卫洞玄已经来过一次,想来他年纪在其中最长,也是最深沉的。故此,卫云舟才这么问了。

  但是侍女却摇了摇头,否认道:“不是三皇子,而是五皇子。”

  “他来了?”卫云舟挑眉,“老幺也过来啊。”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眸色变得极其深凉——倘若真要论起出身来,这老幺的身世便是最为卑贱的。

  比起已经死去的卫洞南身份还要卑微上几分。至少皇帝是主动临幸先太子母亲,而这老幺的母亲却是存了心思自己去……

  不,她不能这么想。卫云舟眉心微蹙:“所以,还是驸马接待的?”

  侍女笑逐颜开:“是的呢,还是驸马接待的——累得都歇息下来了。”

  “原来是这样,本宫就说今日怎么不曾看见她。”

  她眼前浮现出楚照筋疲力尽的模样,一抹浅笑逐渐勾起,恰巧玉带解下,衣服已经换完了。

  “好了,你们出去吧。”她吩咐一句,“去把王嬷嬷叫进来。”

  侍女急忙答道:“是。”

  她自己也能把那繁重的头饰取下来,霎时间三千青丝尽数披散开来,她端端正正地坐在妆奁台前,盯着镜中自己的容颜。

  伸手,缓缓抚过每一寸肌肤,还在不住地颤抖着。

  眸色愈发寒凉幽深,不曾离开过镜中容颜片刻。

  “像吗?到底有多像呢?”她喃喃自语,像在怀念一位很久的故人。

  话说回来,这人叫侍女叫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在这里已经等候了足足快一刻钟的时候,水漏声音都响了几轮。

  终于,她听得门槛处传来的轻微响动。

  她这才整理表情,虽然怏怏,但仍旧要稳重——只不过映入镜中的面容不是王嬷嬷,正是她以为如今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楚照。

  看见她进来,眉心都忘记舒展下去。

  楚照笑嘻嘻地走近,一边道:“公主殿下这回府一趟,宁愿叫其他别的几个人,都不叫我这个驸马?”

  适才还在心疼她帮自己应付那些糟老头子。这会儿倒好,靠她这一句话,那点感动便荡然无存。

  她蹙眉,没有转过头,就着缀珠嵌翠的铜镜同楚照说话:“本宫适才还打算心疼心疼你,看来是不需要了。”

  楚照一听,便急眼了:“好好好,我收回刚刚的话,殿下要怎么心疼我?”

  说着说着,她便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卫云舟椅子旁边,双手撑着椅子扶手,眼睛巴巴地看着她。

  眼睛大,装可怜卖萌特别管用。

  卫云舟难得有不知如何处置表情的时候,说不开心吧,但见这人这样摇尾乞怜她又觉得于心不忍;说开心吧,她刚刚才摔下一句冷言冷语。

  楚照一边偷笑,一边大胆地伸出手来,沿着卫云舟的鬓边一路到了额角。

  稍微显得粗粝的指腹滑过细腻皮肤,登时便带起一阵酥麻的涟漪。

  指尖最后停驻在了眉心,轻轻地将她眉心抚平,还伴着极其温柔的哄声:“殿下要是想心疼我,就不要皱眉。”

  卫云舟总算是被她逗笑,微微偏过头看她一眼,展颜而笑。

  算是刚刚的揭过。

  她冲着楚照勾了勾手,唇畔也扬起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示意她靠近。

  楚照自然听话,乖乖地将头凑近,任由温热的鼻息喷洒在她的耳边:“今天早上怎么样?是不是累到姐夫了?”

  话音刚落的瞬间,楚照便觉得自己后脑勺便被卫云舟扣住,稍稍施用了些力度,便轻而易举地让楚照再逼近她的脸。

  她一脸无辜地冲着楚照笑,笑她电光石火间漫上绯色的樱红耳垂。

  好一个姐夫。

  她当然知道这么多天来,这位驸马不仅要为她挡那些糟老头子——拜谒者本来就不指望能够见到公主本人,只求有人能够将事情转述、或是将心意送达即可。

  公卿大臣楚照也可以不用怎么见,但是她的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弟弟,她可就不能不见了。

  二人之间保持着极尽、极暧昧的距离,热息交缠搓磨。

  楚照微微错过头,“没想到殿下还是知道你家可怜驸马的惨状啊?”

  卫云舟这才终于肆意地释放唇畔笑意,“所以,他今天来说了什么?”

  楚照翻了个白眼,索性直接转到卫云舟身前,将就着仆倒枕在她的双腿上,开始大倒苦水。

  能说的无非也就是那些,来问问这宫外的生活住得是否习惯、做弟弟的煞是想念、希望皇姐和姐夫多多担待云云。

  当然这重点还是最后的“多多担待”。

  卫云舟饶有兴味地听完,不时还频频点头。当然,她不是对内容满意,只是对讲述者满意罢了。

  待楚照说话停下,她嘴角笑意不减:

  “你说,本宫担待得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