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恒陵城中来了个贵客。有从帘帐中见者,称那贵客俊美无俦,风流倜傥。

  还有甚者,直接说那贵客下了马车,便在举手投足间尽显风姿。

  终于有人出来敲定,她说自己见了那六檐马车是从南边来的。

  南边来的,那就难怪了。

  “如今这北边战况激烈,这京城人士居然还敢往我们这边来的么?”

  “兴许这是故意给你们看的,让你们天天嘲笑京中人审慎,如今好了!”

  街头巷尾之间,不自觉便流传起这贵客传说,还连带着嘲讽京中人士。

  是的,这便是北部边陲城中常态。

  她们口中的“审慎”,不过是嘲笑京中人的怯懦。须知,这慎狄年年南下凶悍,都是靠着这北部居民同守将一起,才将城池护住。

  此前,这些民众便不觉得朝廷管用;到了如今,心中更是对朝廷无甚念想。因此,这京中贵客到来,大家更多传的还只是谑谈。

  还有些人密切注视这贵客的行踪。

  发现那一车人径直去了虞氏镖行。

  虞上熙接到消息的时候,颇为吃惊:“有人拜访我,是谁?”

  她这几个月来都为了这北境运粮的事情忙上忙下,不仅仅在于陆路,连这水路她都要千里迢迢地去管。

  只不过是为了护北境一方安宁罢了。

  一长身玉立的女子道:“来人自称与您相识,她还出示了一块雕琢着海棠花纹的令牌。”

  虞上熙长眉蹙起,脸上疑云逐渐散去,她沉默顷刻后,道:“那就快请二殿下进来。”

  那女子一愣,诧异道:“二殿下?”

  “这海棠花纹,是大雍皇室的象征。”虞上熙垂眸,把玩着自己手上玉镯,声音淡了下来,“说起来,今年倒不是这半块令牌作怪。”

  她眯了眯眼睛,心中已经大抵猜到了楚照的来意。

  那女子领了命,便出去迎接那一行人。这种样式精致的六檐华盖马车,在恒陵这种苦寒之地并不多见。

  走在街巷道上,看不见林立高楼,只有堆聚起来的瓦舍草屋;众人出行如今都用步行,这其中能够骑驴的,都算是有钱的了。

  那女子终于走了出来,躬身行礼道:“请随我来。”

  楚照点头谢过,跟在女子身后。

  几人一路行了。

  楚照这才稍稍放松下来,打量这院落——虞家镖行虽然名贯天下,但是这院落实在看不出多少与名相称的道理。

  赚了那么多钱,却并没有拿来用作自己的享乐私欲。这院落和恒陵城中暗沉的灰色相似,若非占地规模更大,便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这院落里面同楚照在路上所见一般,随处可见都是女人,男丁稀少。

  转过几个转角,那女人便把楚照一行人带到会客厅。

  她都准备走了,却忽而抬眸,扫过楚照身后的两名随从,那着藕粉色裙子的丫鬟倒没有问题,只是面前这个打扮奇怪的“男子”,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翠微看出那女人不愿意她跟着进去,便主动道:“我就在门口等着。”

  倘若真有什么问题,她也帮不上什么忙。况且,还不一定会有问题。

  闻言,那女子嘴角便噙着一抹笑意,她点点头,随后又直视红枫:“还请您同她一起,在门口等候。”

  红枫张口本来说些什么,却被楚照劝止,她只好作罢,讷讷道:“那我就在这里等候便是。”

  “这是为了您的主上,和我的少东家好。”女子面上笑意不消。

  红枫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角,站在一旁,目送楚照跨过门槛。

  虞上熙早就吩咐人准备好了茶。

  进屋时,那木桌上面已经摆上一个紫砂壶,空气中仍残余淡淡的茶香气味。

  楚照早就在各类信件中听闻过这女人名姓,只不过初次见她,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毕竟这女人在原书中并不能算是正派形象。她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造反的呢……

  虞上熙一袭玄色短打劲装,墨发高束,站在那硕大山水屏风之前。背影挺拔,不愧是行镖的人。

  她听见门口声音响动,这才回过身来,笑意盈盈地看着楚照道:“参见二殿下。说起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光论背影,楚照便觉得她有些咄咄逼人,转过来时,她头上又戴了一红色抹额,明丽的同时还冲散了几分楚照适才的感觉。

  她同样报以微笑:“少东家。”

  虞上熙嘴角亦漾起笑容:“殿下请坐,这冷茶是备好了的。只不过边境苦寒,虽然在下走镖,但多数名茶都没有运送回来。”

  “少东家有心便是足够了。”楚照坐到圈椅上面。

  虞上熙长眉凤眼,鼻梁高挺,一副干练长相。这种长相,楚照自入城起,便已经见了不少。这城中的女人,竟然大多都是这般锋锐的长相,一看就不好惹。

  刚刚见面,二人的气氛还有些生疏。

  虞上熙作为这恒陵城中的实际城主,自然掌握这乘着六檐马车进城贵人的消息。

  她便从这里开头。

  “说起来,上熙昨日便听闻京中来了个贵人,”她笑着说话,目光却不达眼底,“城中那可是众说纷纭,不成想居然是二殿下。”

  楚照同样没拿冷茶,意味深长道:“看来少东家对我的行踪了解颇多。”

  一两句谈话,还有这沿途所见所闻,楚照心中已经有了底。

  昨日她住了客栈,中途还托红枫打听打听这恒陵城中的管事是谁,今晨出发,红枫便一五一十地告来。

  北境辰州六郡,相同中亦有不同。楚照一路行来,已经途径三郡。

  算上恒陵,这四个城池都有个共同点,那就是都凋敝破败,民众面有菜色;郡守却都形同虚设,城城都有自己的地头蛇。

  而在恒陵城中,这地头蛇自然是大名鼎鼎的虞家镖行了。虽然这六个郡城破得各有各的特色,但非要争论个高下,楚照还是觉得恒陵城中建设稍微要好些。

  矮子里面拔将军也是可以做到的,这长年受到侵袭骚扰的城市,自然发展不了什么东西。

  不同之处便在于这恒陵城中以女子为尊,这恰好印证楚照心中猜测:她在马车上面偶尔掀起帘子,随便觑一眼路旁大多都是女子。

  而她着这一身男子服饰,莫名还觉得心虚起来。

  等她偶尔下车一次,便觉周围如炬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个异邦人一样,上上下下地扫过她。

  像是男人不该出现在这里一样奇怪。自穿越到这里,楚照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加上适才两句话,还有现在二人无声的眼神争锋,二人心中都各自有了底。

  楚照脑海中忽而闪过虞维的脸——无怪乎楚照一提出要求,他便满口答应。

  想要在恒陵中以男子身份立足,倒是件难事。

  虞上熙微微一笑,啜饮了口茶,道:“殿下如今也不仅仅是殿下,还是驸马爷了,这一路走来,定然是畅通无阻。”

  楚照皱眉,她看虞上熙这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便知道她是故意提起此事。

  诚如所言,自打她从京中走来,一路关隘畅行无阻,从未半点阻拦。

  不仅如此,每个郡守都流露出近似虔敬之态,说什么都要让楚照暂歇一两日,盛宴款待。

  这可是朝徽帝唯一的女婿,摄政公主的驸马,还是大雍来的皇子——重重身份加持,楚照这一路颇为舒坦。

  但这一切都在恒陵城中行不通。

  往日她们所乘的六檐马车,到了这里却只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点。待她下车来,还要受各种打量。

  虞上熙显然知道这点,她是故意如此说的。

  楚照眉心微微蹙起,她笑了笑,声音却淡至极点:“不过是第一次相见,少东家不必对用上这样的下马威吧?”

  “上熙自然不敢,”虞上熙讶然,但楚照如此反应,也让她的态度软了下来,眸中笑意更深,“适才只不过是上熙的一点猜测,毕竟我也听闻了殿下的些许传闻。”

  虞上熙知道这雍国一分为二的令牌秘辛,这些地方的忽然动荡,便是因另一块而起,也是因楚建璋而起。

  而另半块令牌的主人,反应更快,动作迅速,不足半月就将这些“动荡”一一平定。

  只不过虞上熙没有料到,楚照居然会亲来此地见她。

  “少东家知道得很多,”楚照微笑,捡过虞上熙之前的话,“恒陵城的确让我大开眼界,以前我从未有过这种感觉。说起来,家主在么?”

  虽说虞上熙管事,但也不一定管所有事情。

  不料虞上熙却摇头,“家慈抱恙,常年闭门不见客。况且,她也不在这里。二殿下如是有什么要说的,大可告诉上熙。”

  直入主题似乎太突兀,楚照又有的没的闲扯开来,听虞上熙说了些镖行的事情。

  原来她们家世代为镖,从前朝开始至今,都未尝有过更改。至于这继承人,便要从最优秀的孩子中选。

  一代一代,似乎都是女孩,渐渐地也就影响了整个城中风气。那些受不了的男人,要么跑到辰州别郡去,要么就去更远的地方,或者是从军。

  “那些听话的嘛,”虞上熙说到这里,似乎是觉得颇为好笑,笑音渐渐泻出,“就乖乖地待在家中等候就行。”

  她后来还说了自己这一支,母亲身体不好,只有她一个女儿,剩下还有一个弟弟。

  一杯冷茶已然见底。

  “我们北边多的是走镖的人,只不过时过境迁,许多人都不干这事了,”她叹了口气,目光忽而凌厉起来,直视楚照双眼,“走的走,去的去,留下我们这些人还守在这里。”

  不知为何,楚照觉得这一番话大有可咂摸之意。

  虞上熙这是在暗示什么?

  “说起来,殿下此行不应路过恒陵,”她的声音又和缓下来,便去提壶,“想必是为了其他事情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