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昭德太子薨逝的原因,京中官员都要哀悼几日,这风气也传到民间,只不过力度不同。

  京中已不复平常繁盛,街头偶尔还能看见挂着的白纱灯、白幡——这些东西,都是这几日能在宫中时时见到的。

  一摊贩无聊地倚在梁柱上面,和旁边的大婶大叔交谈起来:“哎呀,这昭德太子还有多久下葬?”

  汗珠从他的鬓角渗下来,烈日当空,熏烤得人难受。声音中,能够听出来他浓浓的不满之情。

  大嫂站在旁边,忙着自己手上的活,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片刻后,她才不咸不淡道:“也就这几天了吧?之前诏令不是说过了,也就几日功夫。”

  虽然这死的昭德太子是储君,但也到不了全国百姓为之披麻戴孝的地步。

  况且他也没有做出什么实绩来。大嫂虽然面上不显,心里面却是门门清。

  摊贩撇撇嘴,信步走下台阶,道:“也是,但是就这几天,我觉得心烦啊。往年这个时候,我这冰镇引子卖得多好!”

  虽然炎热,但平素仍有人上街。一到夏天,他这冰镇饮子生意便兴隆起来。就是由着那昭德太子死的缘故,这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的人还多了起来。

  “嘁,明明自家又没有当官的,还学那些当官的干嘛,”摊贩磨磨蹭蹭走到摊位旁边,拂了汗巾,看了眼官道上面似有来车烟尘,“关起门来,谁知道个准信?万一就在这里面低吟浅唱、推杯换盏呢?”

  大嫂没吱声,虽然听见了,但并不回答,她只是专心自己手上的活。

  这家伙一天天到晚口无遮拦,迟早把自己栽进去。

  忽然那官道上面驶来一辆六檐马车,精致华丽,似乎是从长信街那个方向来的。

  摊贩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路过,他不禁又嘀咕开来:“皇帝管着大家,不让这些高官玩乐。这些高官就驾着马车,往城外去了。”

  毕竟这诏令只管京中官员,不管这京外官员的——有些贪图享乐的,径直就出宫去了。

  “太子殿下毕竟在东宫之位那么长时间,况且也代为摄政日久,我们这些在京中的,也当是受他照顾的。”终于,旁边另一个老头沉不住气。

  摊贩面露不虞:“得了得了,也就是他如今死了。你我都在京中长大,说受了太子殿下恩泽这种事情,还是说出去骗骗别人吧!”

  谁不知道,这太子殿下和他的党羽净出些昏招!好在皇帝的儿子昏聩,这女儿还是精明。

  “要是公主殿下还能够像往常就好了,”摊贩开始摆弄起桌上杯子,“不过现在陛下回宫,且公主又嫁人去了……”

  话语之中,还带了些许惋惜。此话一出,另外两个都默契对视一眼,没有说话。

  事实是不假,但是妄议自然是不对的。

  苍绿榕树上面挂着的白纱灯斜照下一地婆娑光影,孤零零地在空中飘摇着。

  太子死了,也仅仅是太子死了而已。

  那辆自长信街行来的六檐马车,便是楚照一行人。

  城卫不是他人,正是那姓陆的武官。

  适才他见了这马车造型精致,便已经做好准备。挑开帘子,见到竟然是侯爷本人,立刻恭恭敬敬起来:“侯爷万福,小的斗胆问一句,您这是去什么地方?如让小的知道,小的也好帮您……”

  楚照脸上挂着浅淡的笑意,“不必,多谢陆大人关心了。”

  这人自何桓生死后,几经周折,居然是调到了看门。不过无妨,至少便利。

  陆官员会意,待那马车帘子垂落后,他便回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些个想要上来检查的卫兵,小声呵斥道:“这有些人能够检查,有些人不能够检查,还要本官说多少次?”

  那被训斥的几个人讷讷,不敢回话,只好走回到原来位置上面。

  “放行!”陆官员大手一挥,然后便趁着马车路过,他站在路旁,对着马车侧憨笑。

  他才不管侯爷看不看得见自己呢,反正他做了就行。倘若侯爷看见了,自己横竖都是赚的。

  等那马车彻底过了,他才收起适才灿烂的笑容,继续凶神恶煞地示意:“好了好了,愣着做什么!这几日太子薨逝,没有多少人进出,也还要提起点精神!”

  前倨后恭的样子让这些门卫颇不能忍受,可是他们也不能做什么。谁道这人是新贵呢?

  车厢之内倒是热闹。

  翠微笑得合不拢嘴,道:“殿下啊,那为首的头头未免太过好笑。”

  楚照面无表情,摇摇头,靠在颈枕上面,道:“之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他非觉得是傍上高枝呢。”

  不过也能理解,楚照并不去想这中途插曲,她只关心此行终点。

  轻车简从,这所配备的马也是万里挑一。出了城门,便是莽苍大道。

  那马刨了刨蹄子,打了个响鼻,又是一声鞭响,挥舞得风都猎猎作响,径直奔向远方,扬起层层黄沙。

  黄沙漫漫,马蹄翻盏,如排山倒海一般掠来。

  “报——”一声响亮的声音刺破低迷的气氛,一满面尘土的士兵骤然单膝跪地,“将军,今日我们仍旧是和雍军僵持不下,而且,而且……”

  原本响亮的声音,到了最后也逐渐低沉下去。他渐渐错过头,不敢去看大将的眼睛。

  这平西将军司马弘,驻守西边已经许多年,见证时序变迁,看到两国从此前的水火不容到小有隔阂,以至于那场战役后战火彻底平息。

  战火平息之后,这边境就开始互市。不管国家朝廷是怎么想的,边境百姓可不会操那种心,只要生活好便足矣。

  况且,和平本来就是大事。

  司马弘以为,靖宁公主同大雍皇子成亲之后,二国关系还会再上一层。但他此前就已经接到皇帝口谕,让他整顿兵马,出其不意地袭扰雍国边境。

  那个时候,皇帝可还在练道修玄,根本就没有回宫去。既然是修行,那自然要摒弃闲杂外务,但是朝徽帝没有。

  他接了口谕,自然是犯难:“如今两国既是同盟,又是姻亲,我当如何袭扰?”

  于情于理,他都不应该出兵袭扰。

  那传皇帝口谕的人使者却相当严肃:“陛下口谕如此,司马将军还是好好执行为上。梁、雍二国世仇,可不是一纸婚书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果然,暴戾是刻在这皇帝骨子里面的东西——司马弘皱眉,那使者看出他的疑惑,冷笑道:“司马将军,如果您不愿意的话,我还带来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时至今日,司马弘都记得自己看到那印绶的表情,不错,这使者居然还带来了一枚平西将军印绶。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我知道了。”他应下,眉头却锁得愈来愈深。

  那使者终于舒展笑颜:“识时务者为俊杰,司马将军,等到功成之后,您这是先发之功啊。”

  司马弘不做声,手指紧握成拳状,愈发紧了起来。

  于是这梁雍二国的边境,从那个时候开始就逐渐变得不太平。

  从战火平息,到小有摩擦,直到而今又是兵戎相见。

  以往是口谕,现在是诏令,两国已经爆发过规模不小的战争。

  但是司马弘一直心有顾虑,不肯派出太多的兵。

  他揉了揉眉心,问道:“而且什么?”

  “而且今日我们还接了探子的密报,说那端王已经点起十万大军,让他手下那龙虎将军带队过来了。”

  司马弘叹气道:“这么说来,这仗是一定要打了?”

  传令兵依然伏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

  将军素来珍爱和平,饶是这几次用兵,都显得慎之又慎。

  可是这样的顾虑,只会害了他。他骚扰雍国边境,楚建璋整顿残局后,定然分心于边境,雍人不堪这出尔反尔的梁军,如今仇恨已经暗生;至于朝徽帝那边,将军也执行得不彻底。

  他两边都得罪了。

  司马弘沉默良久,终于开口:“算了,本将再给陛下上一道奏折!”如今,他也只能将事实呈上——

  一封递信,千里传书,终究是送到了皇帝的跟前。

  这封陈述西边战事不利的密报,是和北边节节得胜的军报一起送到皇帝跟前的。

  朝徽帝慢悠悠地从他练道修玄的熙宁宫中出来,他如今还是着了一身浅青色道袍,发髻飘散,一副仙风道骨的打扮。

  不知情的旁人见了,还以为是哪个道观里面的高人。

  他出来的时候,肩舆轿子已经等候多时。

  应昆恭恭敬敬地站在旁边,给皇帝掀开帘子来。

  朝徽帝上轿,状似无意问道:“这几日朕在熙宁宫中修道未出,朝中可有什么事情?”

  他只关心他想关心的事情。至于那些烦心事,不若留给他的女儿来关心。

  皇帝只不过是随口一问,应昆还真就沉默了顷刻。

  皇帝敏锐道:“所以,是有什么事情?”

  应昆面色古怪,道:“是,是有军报和密报。”

  “军报?”皇帝喃喃自语,算了算日子,也差不多是时候了,这都多少天了。

  应昆却不明白朝徽帝脸上露出的笑容。

  但这应公公面色愈是难看,皇帝的心就愈发高兴。要知道,他们不高兴的,他就高兴。

  这慎狄今年来势汹汹,他又不曾遣兵去支援北境,想来那镇北侯家,不死也要脱层皮。北方野蛮人来得快去得快,这深深扎根在北境人民心中的侯门将军声望,可没那么容易去除。

  怎么说,也得要先除之为后快。

  夏日的天总是阴晴不定,朝徽帝刚刚还微笑着走进书房,而后便响起轰隆隆的雷声,漫天泼洒下来。

  葳蕤草木,顿时垂下头来。

  “砰”然一声,皇帝将那奏折摔在地上,站起身来,径直向内室走去。

  他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晴不定。

  应昆震惊,连忙俯身,想去地上将那奏折捡起来,上面赫然写着傅季缨得胜消息——不仅击退北境来犯慎狄,甚至还攻克两处城池。

  这难道不是幸事?应昆沉吟半晌,手指伴随着廊檐外不定的风声雷声雨声颤抖。

  对于陛下来说,的确不是幸事。

  倏然又是一道雷霹雳而下,呼呼风过,卷得有些宫人已经哇哇乱叫起来。

  看来,这宫中有大事发生——可太子殿下已经去世了,还能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么?

  不知为何,应昆觉得自己有些心神不宁。他扶了扶自己的帽子,将那奏折摆回紫檀木桌案上面。

  朝徽帝已经走进去了,他得快点跟上才行,万一陛下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