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官兵刚刚因为吴义仁的事情,眉间还拧着川字,如今看了楚照身量颀长、如玉巍峨,便思量她不是寻常人,很快便换了面色。

  “敢问您是……”他再度开口,话语中带了些许讨好的意味。

  吴义仁刚刚还在着急,如今却看有个人来帮他解围,不禁高兴起来,不过他看到来人是谁时,面色登时又变得古怪起来。

  楚照斜了他一眼,却是没和吴义仁说话。

  吴义仁滚了滚喉头,心下又生出些猜测来。他怎么过来了?

  面对官员,楚照微微一笑,她伸出手来,摊开一看便是一枚玉佩——上面是海棠纹路同万字流水纹交错。

  海棠花,是大雍皇室的象征;至于那万字流水纹路,他们大梁人更是无人不知——这便是大梁皇室的象征。

  两国征战不休,岂会有人将这二国皇室的象征交错纹在一起?

  有这种可能,那么眼前这位公子便是……

  官兵的神色一下子就变得严肃恭敬起来:“原来是永乐侯,还请侯爷见谅。下官有眼不识泰山。”

  他把头埋得很低,一边在心中暗道好在自己刚刚情绪稳定,看眼前这人姿态不凡,收住了那些不该说的话。

  好险好险!

  驸马都尉并非大官,这官兵又不是宫内人,称驸马也不成什么敬意——如今的楚照,自然是侯爵身份更为显贵。

  楚照颔首:“无妨。”

  那官兵听见此话,这才如释重负一般松了一口气,谨慎道:“不知道侯爷来这里做什么?”

  吴义仁一直在旁边小心看着这边,脸上肌肉一抖一抖的。

  “恰好过来罢了,”楚照没有回答官兵的问题,她自然没必要搭理他,“不知道你们几位在这里做什么呢?”

  她的目光,越过人群肩头,落到吴义仁身上。

  她知道他的险恶用心,只不过在他看来则不然。

  果不其然,吴义仁冲着楚照“憨厚”地笑了笑,表示自己的无辜。双手在袍袖下交叠,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不断地震颤着。

  他在害怕。

  如今这长乐侯风头无两,姻亲结得极好,这些官兵自然是不敢得罪,立刻回了楚照的话:“奉了诏令,要好好惩办这些地方。”

  楚照故作惊讶:“哦?”

  为首的官兵这才一五一十地将那诏令说了来。

  “原来如此啊,”楚照恍然大悟,平视那官兵,“这么说来的话,这晴潇楼里面的人,岂不是都要没入贱籍了?”

  官兵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侯爷说的正是。”

  楚照不搭话,径直穿过人群,走到那封闭的大门中间,仰首看了下那张大封条,“所以,这里面已经是没有人了吗?”

  “回侯爷的话,”那官兵忙不迭地接话,“这晴潇楼早就封了,只不过让她们先自己内部整顿一下。”

  “按阁下刚刚所说,现在她们正是在筹钱咯?”

  那官兵又答了一句是。

  吴义仁在旁边抓耳挠腮,一张脸如今涨得通红带紫。

  他也在筹钱啊!要筹钱的可不是她们!

  而且,上次楚照把他那些珍藏的玉石器皿给他砸了个干干净净,他所剩下的那些钱,完全不够赎身的。

  本来这赎身契贵,他倒是乐见——毕竟这些女人才是贱籍,他自然用不着;可问题怪就怪在那一道诏书下来,将晴潇楼里面的人全部划入贱籍。

  他委屈呀!如今他正观察楚照,准备找个合适的时机说道说道。

  “今天便是最后期限了,”官兵忽而补充了一句,然后转过身来,睥睨吴义仁一眼,“吴义仁,你的身契还想不想要了?”

  吴义仁一脸赔笑:“官爷啊,官爷啊,这个,这个事情我们好商量是不是?”

  细密的汗珠开始渗出来。

  他这几日早就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变动焦头烂额,他去了柳府几次,没有一次不吃闭门羹的。

  真不知道是哪个地方出了问题!

  官兵才没空搭理吴义仁,这老东西连赎身的钱都没有了,更不用说给他们好处了。

  “好商量?商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您也在京城住了这么久了,难道找不到什么人接济接济你么?”官兵还冷淡地讽刺了一句,然后看了那封条,下令吩咐,“把那封条打开吧,看看今天有多少人能够‘脱贱入良’。”

  吴义仁的脸还是涨成了猪肝色,一提到此事,他就心中窝着一团火一样。

  不错,他在京城结交了这么多人,如今到了他的危难时刻,个个见他都像是如见瘟神,更别提开口了!

  吴义仁双目浑浊,他看了一眼楚照,心知只有这二殿下可以救自己了。

  要知道……这楚二殿下自然是有钱的。

  “遵命。”旁边的两个官兵手脚麻利,拆卸下那门口的封条,还有一个人往后退了几步,冲着楼上大喊:“出来了!”

  不多时,里面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应答:“马上出来。”

  吴义仁趁着这个间隙,悄悄地走到楚照旁边,声音压得很低:“殿下,殿下,这下您可要救救小的呀!”

  要不是这个二殿下发疯,把他的那些珍藏玉器砸了,他今日何至于此呀。

  楚照诧异:“你怎么了?”

  吴义仁气得双腿战战,但是看楚照那个样子,一副浑然不知的样子,他更是一肚子愤懑委屈无处发泄。

  撕了封条之后,这一队人便要进楼里面。

  那官兵转过头来,看向楚照等人,他先是恭敬地请楚照先进去:“侯爷啊,既然您来了,那您肯定是走前面的。”

  笑得谄媚,楚照微微一笑,这才迈步跟上,吴义仁颇为自觉地跟在楚照身边,结果到了门口的时候,便被那官兵无情拦下:“你是侯爷的谁?”

  吴义仁张口结舌,便道:“这,这晴潇楼以往也是老夫在管理,我进去看看怎么了?”

  “哼,你也知道是以往啊,”那官兵冷嗤一声,“如今这诏令下达,封条贴上,你还觉得自己是曾经那个东家啊?”

  这吴义仁身上是榨不出一点点油水出来了,官兵奚落了他几句之后,也就继续跟着楚照进去了,

  这会儿,秦姒等人也带着楼里面的一些姑娘出现,她们缓步从楼梯上面走下。

  闭馆歇业几天,姑娘们如今都未施粉黛,有的人脸上稍显憔悴。

  秦姒笑脸相迎。当她看见楚照时,也不由得一怔。

  怎么这位驸马今日有空来了?

  “殿下,大人……”秦姒挨着挨着打过招呼,目光最后落在旁边蜷缩着的吴义仁身上,“又见面了。”

  她的唇畔勾着一抹讥讽的弧度。

  共事了这么久,秦姒对吴义仁可谓是知根知底。这一刀切的诏令一下达,她就知道,这吴义仁无路可走了。

  “嗯,不说那些,之前宽限了你们时日,今天是最后期限,都清楚吧?”那官兵直入主题。

  秦姒点头,眉目一凝,看起来有些犯难。

  能够有脱贱入良的机会,那自然是极好的。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官府给出的赎身价格,那简直就是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

  否则的话,秦姒也不会推脱到如今。

  吴义仁看出秦姒的为难,在旁边冷笑两声:“怎么,秦娘也有为难的时候?”

  “您不也是和我们相同的处境吗?”秦姒反唇相讥。

  真不知道这个蠢人做了什么事情。

  官兵看这两个人气氛剑拔弩张,只不过他无心参与,想要快点了结,便仍是从吴义仁开刀:“你到底有没有钱赎身?若是没钱赎身,今日便跟了本官走,去当小倌,还是去修河道皇陵,就任君挑选了。”

  当小倌,万万不可啊!他在这晴潇楼当龟公那是自在快活,怎么可能?

  秦姒后面站了个年轻姑娘,恰在此时出言嘲讽:“大人还是想多了,他怎么当得上小倌?”

  吴义仁脸色甚差:“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只不过是把您平时的话复述一遍罢了。”那脆生生的声音听起来悦耳,却把吴义仁气得不轻。

  众人闻言,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扬起一抹弧度。这话说得也在理,这吴义仁平素就是个不修边幅懒惰着的,还天天嫌弃这嫌弃那。

  “咳咳,”吴义仁尴尬地咳嗽两声,试图缓解尴尬,又一脸哀戚地看着官兵,“官爷啊,这,我怎么会变成贱籍了呢?这其中,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呀?”

  “哪里有什么误会!”官兵的烦躁愈发在脸上显现出来,“这白纸黑字的事情还能有误会?一句话的事情,快点说,有没有钱,没有钱的话,麻溜地跟着本官走了!去晚了,你恐怕只能去修北境边防了——”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那几个士兵又哈哈大笑起来。

  这些徭役之中,最重的,的确是修北境边城。慎狄年年南下骚扰,危险得紧。去往北境的路途甚是艰难,路上死伤之人不可计数。哪怕是到了北境边陲,还有被狄人带走的风险……

  总而言之,这徭役里面,也是分个上中下等的。

  吴义仁喉咙一阵干涩,他环顾四周,便只能看向楚照:“二殿下,二殿下,您就帮帮我吧!”

  说着说着,吴义仁竟然涕泗横流起来,他慌慌张张地看了四周,竟然连个让他好好下跪的地方都没有!

  想了想,他便用袖袍擦了擦涕泪,快步走到门外。

  众人都不解地看着吴义仁。

  他走到外面,咚然一声倒地,开始磕起头来,“二殿下,二殿下,您就救救我吧!我现在年纪也大了,这肯定当不了小倌。这徭役,去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呀!您有钱,您那么有钱,一定可以救救我的!”

  “这么多年了,老夫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呀!”他大声哀嚎着,近似要哭出血泪来。

  楚照原本不封侯,都有良田千顷,米店金店铁匠铺数十家——这么多的产业布置,没钱是不可能的。只不过问题就在于,她愿不愿意出这个钱罢了。

  晴潇楼的地势稍高。

  楚照昂首,眼底像是一汪深潭,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叩首哭泣的吴义仁。

  烈日当空,这昔日繁华的晴潇楼居然有这样的热闹,吸引了不少人过来围观,想要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

  “求求你了,殿下,驸马爷,侯爷……救救我吧!”吴义仁的头磕得咚咚作响,丝毫不顾及自己举动吸引来的扎眼的目光。

  围观群众对着如今衣衫褴褛、破败不堪的吴义仁指指点点:“这人不是晴潇楼的龟公么?今日怎么跪倒在楼前?”

  “你肯定没认真看那公示的。这晴潇楼得罪了大人物,如今有关人物全部没入贱籍去咯!”

  吴义仁只觉脑中理智消散,额间渗出鲜血,像是已经弥进喉中般,腥味浓重。

  楚照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条在烈日下曝晒的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