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犯”◎

  雨过天晴。

  窗外的树木枝叶像是涂上了一层新绿。明媚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进病房,带来了一位新的探病者。

  冬月坐在床上抬眼打量着不请自来的访客。她的救命恩人兼合作伙伴——赤井秀一。

  一个月不见,这期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颇有种物是人非之感,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并没有生疏。

  男人今日特地用易/容/术伪装了一下,没有戴他那顶标志性的针织帽,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就连衣着都是冲矢昴的风格。

  他甚至还带了一束花送给她。开口说话的语气格外温和,见面就是一番嘘寒问暖。

  ——探病礼节可谓是非常齐全了。

  “真是好久不见,我还以为‘冲矢先生’不会再出现了。”她的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有时候冬月会怀疑这个男人是不是双重人格,因为冲矢昴的行事风格和他本尊反差太大。倘若是赤井秀一的模样,肯定不会是这么温柔又周全的态度。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他在她床边坐下,目光落在她脸上,轻笑道,“比起我平时的样子,你不是更喜欢这种类型吗?让病人高兴可是探病者的义务。”

  “……其实是为了安全考虑吧。”冬月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很明智的做法,事实上,朗姆刚刚特地派了组织的人来医院带话,说要见我,让我尽快办理出院手续,他会安排人来接我——真是个急性子的老家伙。”

  她顿了顿,神色平静中带上了几分阴郁,“波本是他的心腹。得知波本死亡的消息后,他一定会找我问话……只是不清楚朗姆到底怀疑了我多少。”

  如何应对朗姆,是她从医院清醒过来后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多年来最得力的心腹干将莫名其妙死了,那个老家伙一定会坐不住,亲自出动。而她是波本向组织报备过的情人和亲信,朗姆调查到波本的死因后,一定不会放过她。

  虽然公安那边用车祸事故掩盖了过去,但朗姆熟知波本能力有多强悍,一定会觉得其中有蹊跷。

  不过,他此番只是叫她去问话,而不是直接把她当成叛徒或卧底执行暗杀处决,足以说明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波本应该并没有向朗姆透露过任何关于她的情报,她的卧底身份目前还没有暴露给组织。

  另一方面,波本把她关起来的事属于私自行动,而且似乎瞒得很好,组织里的人都不知情,这里面可做的文章也很多……

  “看来你已经有打算了。”赤井望着她脸上的表情,语气肯定。

  ——就像她了解他一样,他也已经很了解她的一举一动。

  冬月收回思绪,抬眼回望面前的男人。他此刻的表情和气质似乎又切回了赤井秀一的模式。

  “嗯。”她手指无意识敲打着床沿,垂下眼睫,沉声说道,“我想借着这次和朗姆谈话的机会,把公安里的内鬼和库拉索一起抓起来。”

  话音刚落,冬月忍不住顿了顿,心想,自己会想出这种一石二鸟的计划,绝对是受到了赤井秀一的影响……还真是近朱者赤。

  她收起微妙的情绪,继续开口叙述计划的详细内容:“我会向朗姆透露一个情报,以此‘将功抵过’。至于情报的内容……是一份绝密资料的具体位置。”

  说到这里,她压低声音,“这份资料存放在公安部的大楼,是各国情报机构派进组织的卧底名单。朗姆一定会心动,因为这份资料确实存在。”

  “他会向内鬼求证我提供的情报是否可信,一旦得到肯定的回复,不仅我的嫌疑会得到洗清,朗姆也会让内鬼行动起来,帮助库拉索窃取这份资料……”

  冬月的视线飘向窗外,像是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到了那个与她素未谋面的银发女子。

  事实上,她提供给朗姆的位置也的确是真实的,只不过等待库拉索的不是资料,而是石田老师设下的天罗地网罢了。

  就在昨天,得知波本留下来的那把枪的主人是谁的那一刻,这个计划就在她的大脑里成型了。于是她当场就在电话里与石田老师商量了粗略的行动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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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不过她没想到朗姆如此性急,隔天就迫不及待地搜查到了她所在的医院,命令她前去谈话。

  哪怕她车祸伤势非常严重,躺在床上不能动,搞不好朗姆也会派人把她抬过去谈话。组织的作风一向如此。

  “你需要我做什么?”

  男人的嗓音将她的视线重新拉回到他身上。

  冬月看了他一眼:“跟踪我。”

  “……”

  “不要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以为你会喜欢这个任务。”她阴阳怪气地学了一句他的口头禅,然后顿了顿,“朗姆不一定会相信我,计划要是不顺利,你会有一个耍帅救人的机会,不乐意吗?”

  赤井轻笑了一下:“那自然是,乐意至极。”

  陈述完自己的谋算之后,冬月便挪动了一下身体。她一向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安排好计划后便打算起身收拾东西,办理出院手续。

  结果才刚动了一下,手腕就被他轻轻握住了。

  “不要着急,还有时间。”他顿了顿,语调轻缓地说道,“有些事情可以交给我来做,你的身体状况还没有完全恢复。”

  扣在手腕处的掌心温热。她低头看了一眼他的手,然后抬头对上他的目光。

  赤井秀一注视着眼前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鸦羽般的长发散落在苍白的脸颊边,在光线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泽。略显憔悴的病容不减半分秀丽,反而透出一种幽深而抑郁的美。

  会有这种郁色也并不奇怪。那样的事,正常人无论谁经历都会抑郁。她此刻还能维持如此冷静清明的模样,心灵已经足够强大了。

  而她凛冽冷淡的眉眼让这份抑郁的美丽并不显虚弱,反倒带上了一点压迫感,乍一看几乎令人心惊。

  但她又确实是虚弱的状态。露在外面的脖颈缠着白色的绷带,一直延伸到里面。他知道病号服里面还有很多细小的伤,而他此时握住的那只手也是缠着绷带的。

  她就像是不知道痛一样,望着他的双眼仍然清澈明净。

  “我没事,只是看起来严重,其实都是皮外伤……”看出他目光里隐含的不赞同,她后半句轻了下去,“就是右腿行走有些不方便而已。”

  心中升起一股微妙的感觉,冬月不自在地轻咳了一下,语气带上了一点嘲笑意味,“真是稀奇,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赤井秀一体贴人……”

  话还没说完,便咽回了嗓子里。

  因为他凑近了些,另一只手抬了起来,温热的指腹抚上了她的脸颊。

  很温柔的触碰。她隐约能感觉到一种怜爱的情绪正通过他的触碰传递过来。

  “受伤的人有撒娇的权利。”

  他的嗓音低沉,近距离地萦绕在她耳边。属于成熟男子的温柔包容的气息包围了她。

  撒娇啊……

  这个词令冬月心绪起伏。

  她不合时宜地走神了一瞬。因为她曾经听到过类似的话,在高中的时候。

  十六岁的自己在柔道社起早贪黑地训练,部活结束回家后还要做家务、复习功课、照顾弟弟。年少的恋人在看到她手臂和腿上的青紫后,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她有撒娇的权利。而在听到景光那句话之前,她已经有八年时间不曾依赖过别人。

  回忆的画面一闪而逝。无条件接受她的撒娇和任性、可以放心去依靠和信任,这样的人,除了亲生父母之外,在二十几年的人生中,她一共就遇见过那么一个。

  但她也没指望能遇见第二个。

  大概是因为从小到大失去了太多,美好的东西只要拥有过一次,心中便不再有所奢求了吧。

  冬月收回一刹那飘远的思绪,目光与面前的男人相对。他一双幽绿的眼瞳正倒映着她的脸,神色沉静而温和。

  被他触碰过的那边脸颊余温尚未散去。暧昧又亲近的距离,连空气都被彼此的呼吸捂热。

  虽然她已经习惯独自面对困境,心中也并没有什么指望,但在这样的时候,有人愿意照顾她,无条件帮助她,已经足够给予她安慰和力量了。

  “嗯,那就交给你了。”她微微弯起嘴角,轻声说道。

  这是她许久不曾露出的笑意。

  含蓄又轻微的笑,冲淡了眉眼间的那份郁色。而她此刻的神情也是温顺的,与之前冷淡带刺的模样对比鲜明。眼瞳水光流转,就像被徒然吹来的春风融化的冰河。

  他注视着她的神色像是微妙地波动了一瞬。

  下一秒,脸颊被微微抬起,她看到他低下头凑近。再清楚不过的意图。她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一个很轻的吻。

  他没有深入,只是亲昵又温存地吻她的唇。

  冬月没有拒绝,顺从地接受了他越界的冒犯行为。

  反正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从很早之前性质就已经模糊不清了,从内心深处的真实感情来看,她也不是很想拒绝。

  现在的处境危机四伏,死亡就像是随时会降落在地表的陨石。此时此刻她能够放心信任和依靠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她珍惜生命,但也做好了赴死的觉悟。既然不一定能活过明天,也就不必纠结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住院才三天时间,她的个人物品不多,主要是一些不能带去见朗姆的东西,需要他帮忙处理。

  收拾完之后,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

  冬月忽然开口问道:“基尔……本堂瑛海,你对她的事情有了解吗?”

  见她表情沉郁,赤井意识到她关心的是什么。

  “基尔吗?已经有人想继承她的遗志了。”他说道。

  本堂瑛佑,一个虽然表面看上去有些柔弱,但实际上很有决心的少年。听说是打算追随父亲和姐姐加入CIA。

  “这样啊。”冬月闭了闭眼。

  有人想继承遗志——这句话很模糊,但背后的信息量却很大。

  看来基尔有一个年纪偏小的家人,也许是弟弟或者妹妹。目前状态不错,处境安全。

  那个孩子一定是个勇敢并且很尊敬很爱姐姐的人吧,所以才会选择继承遗志。

  病房里的气氛像是陷入了短暂的凝滞。

  过了一会儿,冬月才开口打破了沉默。

  “是我的错。”她的声音有些哑,“因为我的私心和犹豫,因为我太过相信波本,基尔才会死。”

  “那就尽力去弥补。”

  闻言,冬月转过头,怔怔地看向身旁的男人。

  赤井顿了顿,语气平稳地说道:“无法挽回的事,就不要纠结对错了。”

  视线相对。

  他看见她眼眶泛红,眼瞳里慢慢盈满了泪光,倒映着他的脸。

  ——那层坚硬冷静的外壳终于卸下,露出积累已久的心事和情绪。

  “……你就是以这样的心态去保护雪莉的吗?”

  也不等他回答,她便带着几分嘲讽地感叹了一句,“真是强大的心态啊,如果我也能像你这样就好了。”

  他看到她神色悲伤,就像是明知怎样做才是最好的选择,自己却囿于那颗多情又柔软的心而无法释怀。

  “你不必如此自责,当初提出那个计划的人是我。”他平静地说道。

  她怔怔地看着他。

  如果不是他当初提出的那个假死计划,基尔也就不会暴露,就不会发生后来的那一系列事情了……

  当这个想法从脑海深处冒出来时,冬月闭上眼睛,有些无奈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这是在安慰她吗?用这种话来转移她的罪恶感。

  虽然怨怪到他身上,她心里的确会好过很多。但她并不是那种喜欢把责任全推到别人身上,以此减轻自己负担的人。

  这个男人真是……不知道说他什么好。冬月睁开眼睛盯着他,发现他面容依旧平静,看不出喜怒,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喜欢解释,却无所谓帮别人分担罪责。迁怒也好,责怪也好,恨意也好,很多事明明他并不是罪魁祸首,但他也不介意将别人的情绪照单全收。

  回想起以前,她打过他一枪,找过他麻烦,平时也对他很不客气,他都从来没有对她生气过。

  这大概就是赤井秀一这个男人的温柔之处吧。一种属于强者的温柔。

  “……不,真要说起来,我们算是‘共犯’吧。”她说道。

  他微微一怔,随即笑了笑:“共犯吗,不错的说法。”

  “是吧。”冬月也笑了笑。

  “其实我有一个弟弟。”她的神色像是陷入回忆,“很任性,脾气暴躁,一点都不可爱……但是听说他现在已经长大了,入学了警校。”说到后半句,她的笑容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愧疚。

  入学警校,是为了追随姐姐吗?听起来与本堂瑛佑有些相似。赤井想道。难怪在听他说到“继承遗志”时,她的表情像是有所触动。

  “倘若这次计划哪个环节出了意外,失败了,或者之后在哪次行动中,我不小心暴露了——”

  她顿了顿,“之前带你去过的那个安全屋,书柜的倒数第二个抽屉里有一封信,帮我交给一个叫鹤田悠的人。”

  说出这句话时,她的声音清冷宁静得像夜晚的河面。

  眼前这张秀美昳丽的面容上,表情有些伤感,但她眼中的神色却十分温柔,就像浸透了黑夜里的皎洁月光。这种温柔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如此厚重,却又如此动人。

  “那封信,我在潜入组织之前就已经写好了,毕竟死到临头是没有时间写的。”

  作为一个前路不定的卧底,这是她回应他感情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