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与黎明◎

  是梦。

  梦中是过去的回忆。

  夜晚的海边。空寂无人的沙滩附近,只有她和波本两个人。

  气温有些低。他们放下车座,并肩躺在一起,看着从透明的天窗里映进来的深蓝夜空。

  星辰稀疏的夜晚,满月格外明亮,亮得她没有丝毫睡意。耳边是隐约的海浪声。

  她侧过身,低声提议道:“我们一起等日出吧?”

  他弯长的眼睫轻动,问:“你喜欢看日出?”

  “嗯,黎明的阳光,很美。”她说道。

  听到这样的说法,他没有附和,只是叹息道:“可惜等一天过去后,日落之时,一切又会重归于黑暗。”

  “……”

  见她沉默,他忽然轻声笑了一下,侧过身来与她面对面,近在咫尺的眼瞳倒映着她的脸。

  “但是,再黑的夜晚,也会有美丽的月亮。”他顿了顿,含着笑意的低沉嗓音萦绕在她耳畔,“比起黎明的阳光,我更喜欢此刻的月光。”

  她望着他的眼睛,伤感的同时又心神摇曳,灵魂似乎被夜晚温柔的海风浸润。

  “冬月。”

  他叫她的名字,语调如此轻缓,呼出的气息将微凉的空气捂暖。

  时间仿佛凝滞,她看见莹白的月光在眼前,照亮了他俊美又柔和的轮廓。

  她恍惚间听到一种安宁的气息,将血与火的硝烟隔绝在外。留神分辨,才发现原来是彼此的呼吸,在耳边起伏、纠缠、交融。

  他的体温很热,让她感到夜晚的寒意都被驱散。她任由他将脸埋在她怀中,淡金色的发丝柔软地穿梭在她的指间。

  在这一刻,她希望自己轻盈如飞羽,不必受这世间所有枷锁的束缚,但下一秒,她又清醒地意识到,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蒙蒙亮之际,她从浅眠中睁开眼睛。

  黎明已经来临了。天空从深蓝渐变过渡到湛蓝,只剩下几颗残星在闪烁。

  身侧的他还在沉眠。她小心地坐起身,把外套给他盖好,一个人望向了窗外。

  东方的尽头,太阳正在升起,橙红的霞光将蔚蓝的海水映红。

  比起月光,她还是更喜欢此刻的阳光,温暖明媚,仿佛能净化世间一切的冰冷与黑暗。可惜他还没有醒来,不能和她一起欣赏。

  …………

  屋外的脚步声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入耳膜,蚕食着梦境,渐渐将意识从昏睡中拉回现实。

  冬月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不是海边的日出,也不是禁锢她的狭小房间,而是医院病房的白色天花板和墙壁。

  空气里充斥着消毒药水的味道。

  迟缓地转过头,看到床头的钟表显示着陌生的日期和时间——她已经昏睡了整整一天。

  身上各处的皮外伤都已经包扎完毕,右腿的骨折并不严重,也打好了石膏。

  虽然身体依然尚未从病痛和疲惫中恢复,但她暂时不想再睡下去了。

  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空气寂静得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和窗外的雨声。

  吊瓶里的液体还剩一半,她没有按铃叫护士,而是就这样安静地躺着,静默地凝视着虚空,脑海中回放着昏迷前的记忆。

  蔚蓝的海面之上,她回眸望去,看到了桥对面的繁华都市,以及被阳光撕裂的乌云。

  近处爆//炸引起空气的剧烈振动,热浪如风暴席卷翻滚。毁灭的火光裹挟着浓烟烧红了整片视野。海风卷起了星子般飘摇的细碎火花,从她面前和发梢间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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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仿佛升起了幻象。

  在无尽的血色和火海之中,他最后注视着她的双眼,如此温柔,却又如此决绝。

  不知过了多久,窗帘透出的天色变亮了一点。

  …………

  “……根据你提供的密码,我们从波本的电脑里整理出来不少有用的情报。”

  冬月坐在医院单人病房的床上,耳机里传来石田老师的话语。

  ——因为身体尚未康复,不能立即出院,她暂时还无法去波本的住处拿回自己被没收走的物品。新手机、通话设备以及笔记本电脑都是毛利老师借着探病的名义送过来的。

  眼前的屏幕上是加密传输过来的资料。包括一些成员的生平简历,以及组织让波本收集的政府要员和企业家的隐私和把柄。

  不过里面有将近一半的部分,与她从前传递回公安的情报是重合的。

  “他那天离开的时候,没有带走电脑,也没有销毁里面的东西,因此我们才能获得这些情报。不过——”

  石田松彦顿了顿,语气复杂,“这些都远远比不上他留在房间里的那把枪重要。”

  冬月心里一跳。

  她立刻便回想起那天波本用来试探她的那把空枪。

  当时她便觉得有些奇怪,因为那并不是他的惯用枪。事实上,他后来挟持她离开时用的还是他的惯用枪,空枪被他留在了屋子里。

  日本是一个枪械使用规则严格的国家,能合法用枪的群体是少数。因此,根据枪的型号和上面留下的指纹,很容易就能确定使用者的身份。

  病房里除了自己之外并无他人,并且已经检查过没有窃听设备,尽管如此,冬月还是仔细倾听动静,注意了一下四周,确认连走廊里也无人之后,才开口沉声问道:“那把枪的主人,是谁?”

  “黑田兵卫。”

  耳机里传来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熟悉是因为她曾经在公安部任职过,对这个属于高层领导的名字如雷贯耳。

  陌生是因为这个人并不是她的上司,从前在工作上也不曾有过交集。

  而此时此刻听到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冬月再清楚不过了。

  ——她不惜一切代价潜入组织想要抓住的那个黑方内鬼,终于找到了。

  无数个失眠的夜晚,她殚精竭虑。无数次想靠近真相,却无从下手或失败而归。

  在这一时半刻里,她并无震惊或激动之类的情绪,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屏幕。

  或许是因为长久以来追逐困难、受挫多次也不曾达到的目标,突然便被人轻松地送到手中,一时竟有些不真实感。

  但很快,她便清醒了过来。

  “光靠一把枪,很难给那个人定罪吧?”她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而且我们也无法保证他手下的人全都清白无辜,连根拔起还需要一个周全的计划……”

  商量完计划之后,挂断通话,冬月熟练地清除了手机和电脑里的记录。

  在按下电脑屏幕的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或者说,她其实早就意识到了,只是克制着自己不去想罢了。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要说是因为走得太仓促,没来得及处理,恐怕是说不过去的。以波本的性格和能力,他完全可以一枪打碎电脑,那把空枪也能随身带走。

  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故意放任的。

  冬月拄着拐杖走到病房的阳台边,拉开窗帘,打开窗户。

  外面吹进来的风夹杂着冰凉的细雨,拂动着她的衣襟和发梢。

  雨滴打在脸上,混合着眼泪,顺着面颊滑落到唇边,分不清是何种味道。

  那个不懂放弃的偏执男人,想要拉着她一起沉沦,强求她放弃信仰,选择和他在一起。

  可其实到最后,他理解她了,也决定成全她的正义,于是留下了一份如此贵重的“礼物”。他根本就不想管组织了,只想带她走而已。

  原以为她已经不爱他了,但此时此刻想起他,她发现自己依然会回味他的笑容和曾经说过的话语。

  她想起了曾经不小心看到的他手机上的日程安排。他有很多想带她去做的事,比如去哪里旅行,去哪家店约会。每年她的生日都是重要的“任务”,一直到十年以后。只是那个生日,并不是她真实的生日。

  他不知道她的真名,不知道她真正的生日,甚至没有得到过一句她完全出自真情实感的告白。

  这样看来,他们之间什么都有,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三年的共处,刻骨的爱恨,留在她递交上去的情报里的内容,却只有寥寥几句话而已。

  窗外阴雨绵绵,乌云朦胧了天空与地表的界限,模糊了时间的流逝,也掩盖了那些不能言说、也注定无法被这个世间容下的感情和真相。

  而当这场短暂的雨渐渐停歇之后,乌云散去,天空转晴,一切都会被阳光蒸发。

  他是她的人生中如同彩虹一样虚幻、短暂而浓墨重彩的一笔。以致于绽放完余晖就消失在了波澜壮阔的海平面上,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